2021-01-09《一秒钟》:被湮没的以及被删除的
是三秒钟,或者更长的四秒钟:14岁的女儿走到卡车旁边,然后蹲下身子,旁边的男人给她背上面袋,然后带着微笑扛起面袋——从走过来进入画面到扛起面袋走出镜头,不是仅仅一秒的闪现,而是用三到四秒完整地记录下了这个过程。这是《新闻简报》22期的内容,这是关于河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报道,当镜头明显不是短暂一秒的停留,为什么这部电影会取名叫《一秒钟》?
“才一秒钟啊!”这是当《英雄儿女》的正片播放完毕之后,当二分场的剧院里不再有其他观众时,当张九声在放映室里探出头看第二遍的时候,范电影这样说道,这是这个长达三四秒的镜头第一次被命名为“一秒钟”。三四秒钟的镜头被命名为“一秒钟”,张九声转过头来,接着范电影的话头说了一句:“一秒钟太短,给老子放十遍。”一秒钟放十遍,也就只有十秒,于是张九声再次要求:“给老子放一百遍。”一百遍便是一百秒,范电影索性给他来了个“大循环”,“看死你!”于是张九声大模大样地坐在观众席上,在只有女儿出现镜头的电影里过足了瘾。
从一秒钟变成十秒钟,再变成一百秒,这是“大循环”式的累加,这是复数的观看,对于张九声来说,在一遍又一遍的重温中,《新闻简报》22号只剩下和女儿有关的镜头,它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破坏了一种观看的单一性和可贵性,甚而至于从前对电影拷贝的追逐都变得无意义——将三四秒的镜头命名为“一秒钟”,是不是就是在凸显一种单数意义的可贵性?对时间的计数是不可能出错的,一秒钟明显是一种人为式的命名,对于张九声来说,表现了对于女儿影像的某种渴望,他甚至是在劳改中“逃出来”,在经过了曲折变化之后才有了观看的机会;而对于范电影来说,把这个劳改犯吸引在影院里,然后报告给保卫科的崔干事等人,当张九声被抓,那就意味着自己立了功,“我这个放映员的位置被人替代不了了吧。”稳固了自己的位置,“一秒钟”以及大循环下的复数,便成为一种权力的砝码。
“一秒钟”当然是一种象征,是从具体时间中抽离出来而进行的命名,它是稀有的、可贵的、带着强烈渴望的、以及最后会成为立功表现的一种存在,而这种命名术似乎也是这部电影命运的某种隐喻:2019年,在柏林电影正式放映前,这部电影因为“技术原因”无法在电影节特映,放弃了本次竞赛资格;而在经历了波折之后才“顺利”上映的电影,据说片中的情节有过删节,最重要的一个情节就是和张九声的女儿有关,原版中张九声最后告诉刘闺女,自己的女儿在生产队里为了表现突出,冲在前面抢着抗下第一代面带,而当时的卡车还没挺稳,于是女儿被车撞死了。女儿抗面袋最后被轧死,在正式上映的版本里是没有的,也没有任何交代,因为“技术原因”被删除也是一种抽离,这种抽离造成了剧情逻辑上的疑问:为什么张九声会在看到女儿的镜头时说:“争什么呢?14岁给人家大人争什么呢?”而刘闺女得知他让自己的弟弟哭了,于是赶到剧院让张九声道歉,张九声拒绝道歉,刘闺女为什么会说一句诅咒人的话:“上面根本不是你女儿,面袋子没把她压死啊?”
14岁的女儿和大人争抢背面带,面袋子会把她压死,似乎都在暗示张九声的女儿的确死了,而且在“两年后”,这个已经发生的悲剧更加明显凸显出来,当时张九声被释放了,工作人员说了一句:“现在时代变了。”时代变了,张九声拥有了自由,但是如果他的女儿没有死,他应该在出狱之后急着打听女儿的下落,即使离婚了,前妻不让他见女儿,在经历了牢狱之灾之后,要见女儿一面也是正常的,但是张九声没有去找女儿,而是回到了二分场,并找到了已经蜕变为漂亮女孩的刘闺女,于是刘闺女将两年来珍藏的那张报纸给了他,而张九声以为里面还夹着女儿的那张胶片,打开一无所有,于是两个人又去沙漠,在两年前事发现场寻找那张胶片,当然在满天的沙尘中,他们的寻找一无所得,最后踢着沙子的张九声摔了一跤,刘闺女在旁边笑了,张九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导演: 张艺谋 |
他们在寻觅无果是终于笑了出来,无疑解构了寻找的意义,或者说来到沙漠他们就没有想要找到两年前丢失的胶片,这也意味着女儿真的已经死了,在这个“时代变了”的今天,他们到来的意义不是为了寻找被湮没的胶片,而是开启一种新的生活——正是因为女儿已死,所以过去的时代需要告别,而张九声和刘闺女在一起就完成了一种替换:一个是没有父亲的女儿,一个是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他们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父女”关系,作为对“时代变了”的呼应,电影以一种温情的方式结束了那个时代的悲剧,而在电影落幕字幕滚动的时候,刘闺女扮演者的刘浩存唱起了片尾曲,而在剪辑的镜头里,似乎那张女儿的胶片并没有如剧情那样湮没于沙尘之中,而是被刘闺女找到并完整地夹在了报纸里。
最后在片尾曲里出现的镜头,似乎走向了和剧情不同的结局,而这个结局也更富有温情,只有当两个人在两年后重逢,只有重逢而没有将历史的片段湮没,这样的结局才是完美的。不管是最后完美的弥补,还是张九声和刘闺女在沙漠中相互微笑,都是“时代变了”之后对于悲剧的消解,所以当女儿之死在最后的上映中被删除,它就是张艺谋在“技术原因”上的弥补,但是,这样一种在被湮没和被删除之后完成的完美主义,是不是一种对“审查”制度的妥协?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不是就是一种权力支配下的产物?而实际上,这个被命名的“一秒钟”,从头至尾都折射出权力的巨大控制力,就像那片沙漠一样,它可以轻易吞噬一张胶片,一段故事,一种技术,以及一个悲剧。
在四分场放完电影的那个夜晚,从劳改营逃出来又穿过了沙漠而来的张九声和从二分场来的刘闺女相遇了,他们共同的目标就是那些电影胶片:刘闺女想要用胶片给弟弟做一个灯罩,因为爱学习的弟弟借了别人家的灯罩时,不小心弄坏了,那些人不断来骚扰她和弟弟,于是她想拿走胶片,只需要12.5米就可以新作一个灯罩;而张九声并不想偷走胶片,他只想在看一看正片放映之前的新闻简报,只放一次的22号简报上就有女儿的影像。于是两个人为了这盘胶片,开始了来回的争夺。从落入刘闺女的手中到被张九声拿去,再到刘闺女打昏张九声而拿走,再到二分场的范电影面前拿出胶片,两个人的争斗并没有分出胜负,但是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不是因为对胶片电影的热爱,才要想方设法拿到胶片,也就是说,他们争抢胶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而这种私利背后便是一种公权力的存在。
《一秒钟》电影海报
刘闺女只有一个弟弟,她在卡车上将计就计承认张九声是自己的“父亲”,其实就说出了她和弟弟的不幸遭遇,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又是将家里吃的东西都拿走了,后来母亲死了剩下了他和弟弟,弟弟喜欢学习,从别人那里借来了台灯,却把灯罩弄坏了,所以那些人来逼她,她只能通过偷胶片的方式做一个灯罩。刘闺女为了弟弟不受影响而成为一个小偷,她的行动背后似乎不存在权力的控制,但是失去父亲而沦落到被人欺负,这是保护性父权的丧失,因为保护性父权不能给他们提供安定的生活,所以他们会被人欺负,而欺负他们的那些小混混自然构成了不受约束的权力系统,张九声在这个过程中被动地成为了“父亲”,一方面是在卡车上他撒谎说刘闺女是自己的女儿,另一方面他为了让刘闺女交出22号新闻简报的胶片,所以答应她对付那些小混混。
这是一个非主动地成为“父亲”的过程,而对于张九声来说,他对于胶片的强烈渴望完全是因为自己成了权力的牺牲品。当他得知女儿上了新闻简报,于是他从劳改农场逃出来,只为了看这“一秒钟”的镜头,和刘闺女争斗的漫长过程,就是为了满足自己这小小的愿望。他为什么会进劳改农场,他在回答范电影这个问题时说了一句:“打架,对方是造反派头头。”打架怎么可能被劳改,所以范电影说:“那你是给人家整了。”这便是权力制造的罪,正是在这样一种权力体系里,他得不到言说的机会,他也害怕范电影所说的保卫科,他的所有行动都只是为了看一眼女儿“一秒钟”的镜头,所以他的渴望是强烈的,“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当刘闺女不断阻碍他实现这个目标,当范电影不断防范他,张九声只好拿出那把匕首,然后威胁范电影不准说出去,暴力和匕首成为张九声反抗权力的一种武器,而这种武器更是让他陷入权力制造的更深深渊里,范电影终于还是报告给了保卫科,崔干事还是将他绑住了,他最终也还是被扭送去了劳改农场。而张九声的女儿或许也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抗议着权力系统:“她争着干才能有好表现,才能消除你对他的影响。”但是女儿无疑变成了最后的牺牲品,“争什么呢?14岁给人家大人争什么呢?”
而在整个过程中,范电影完全是权力体系的缩影,他放了半辈子电影,从没有出过事故,他把这一切说成是“责任心”,但其实,是一种权力观,所以,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保住这个位置,当听说运片子的杨河有一个场长的哥哥,他害怕自己失去这个职位,杨河让范电影赶马车的儿子捎带胶片到二分场,不想在路上片子掉落,他答应要给群众看电影,于是便让所有观众作证,认为这一事件都是杨河的责任,借此稳固自己的位置;当张九声和刘闺女拿着胶片告诉他这是今晚要放的《英雄儿女》,范电影一方面利用自己的权威,让面店给他们烧了面,还加了一勺辣子油,另一方面,他又运用手中的权力查出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听刘闺女说张九声是“坏分子”时,便提出要把他交给保卫科;在修复胶片的过程中,范电影虽然亲自动手,但俨然是指挥者,让大家都听他的,而当发现张九声包里还有胶片时,他再一次说他搞破坏并威胁说要交给保卫科;只有当张九声拿出匕首时,他才变得老实,最后在只有他能做到的“大循环”面前,稳住了张九声,却又偷偷地报告给了保卫科,使得张九声最终被抓进了劳改农场。
在权力体系里,有人因为打架变成了劳改犯,有人失去了保护而备受欺负,有人则依靠它改变命运,种种权力故事,在电影这一媒介中被放大,《英雄儿女》这一正片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反而变成了某种讽刺,而在电影面前“演出”的他们又成为了另一部电影,一块幕布上播映的是英雄主义的赞歌,而刘闺女、张九声在电影的投影中,也成为一部现实主义的小人物电影,他们惘然,他们迷失,他们在自己的影子里寻找位置——对于他们来说,英雄主义的电影是被消解的,它们的意义只有“一秒钟”的新闻简报,只有12.5米的灯罩材料——在小人物的世界里,电影是一种命运的写照,《英雄儿女》在“浓烟滚滚唱英雄”之后就变成了父女之间的相认,王芳一声“爸爸”,把英雄时代推向了人的时代。
因为“时代变了”,所以被删除的命运可以不存在了,所以被湮没的记忆可以消失了,所以“一秒钟”在去除了复数的结局中成为一种温情的象征,所以重逢的“父女”在被替代的故事里保持着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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