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8 《生之欲》:个体生命意义的突围困境
“我是个傻瓜,我只是恼我自己:不知道为何活到这把年纪。”这是渡边的叹息,“三十年了,我为何做了三十年的木乃伊?”这是渡边的疑问,当一个面对死亡的人对自己提问题,他或者还活在有限生命的“我”之中,但是他终于领悟到了,“在哪儿都能做事,这还不迟,我能做。”当他拿着那个小白兔玩具离开,当他把给了她一丝温暖存在的小田切放在身后,当他最后完成了造公园的项目,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最终寻找到了生命意义,实现了生命的价值?
这像是一个从死到生的过程,或者带着些伟大的“向死而生”,一个胃癌晚期的老人,当他看见了就在前面的死亡的时候,他一定是害怕,继而是遗憾,然后是寻找。对于渡边来说,站在死亡面前,害怕只是一闪而过,当在医院里病人向他讲起胃癌的症状,讲起一年半载的生命,他似乎就在那一刻跌落到生命的谷底,“一天不痛就不觉得活着。”这是一种真切的死亡感觉,伴随着疼痛,伴随着恐惧,所以当医生只是告诉他是胃溃疡的时候,他在背向医生之后转身过来颤巍巍地反问道:“请坦白告诉我,我的的是胃癌。”他需要的是接受,也远比猜测、不安好,即使这种接受是一种折磨。
而对于渡边来说,当确定自己生了胃癌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更多的是遗憾,一种遗憾是当生命即将走向终点,却不知道这一生干了什么,屋里的墙上挂着的是模范公务员的奖状,是三十年没有请过一天假的记录,但是在三十年只是因忙而忙的工作中,他获得了什么?一个科长的职位,一份稳定的工作?“它只为消磨时间而活着,不算活着。”每天的文件,每天的敲章,每天的上班下班,三十年无非做了同样一件事,所以当他回首的时候,三十年生命就像早已经死了。
而对于渡边来说,另一个遗憾是儿子的冷漠,在他从医院回来之后打开了家里的柜子,看到了死去妻子的照片,那一刻他陷入了沉思,当初妻子过世的时候,有人劝他还可以找个伴,但是他为了儿子光男拒绝了这样的生活,他曾经为儿子在棒球比赛中加油,曾经守在盲肠手术的儿子身边,对于他来说,儿子就是自己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寄托。但是当他面临死的时候,他才发觉儿子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他独居在楼下,光男和妻子住在楼上,他们是被隔离的父子,当那天回家他听到了他们想用自己的退休金去买房改善生活,“他的钱又带不到棺材里。”觊觎着他的存款,却从来不过问他的健康,胃癌这种绝症对于他们来说,像是和自己无关。正是这样的冷漠,渡边觉得更加孤独,那个晚上当他听到楼上光男叫他“爸爸”的时候,他以为是儿子醒悟到了什么,兴奋地准备上楼,却是儿子让他把楼下的门锁好。
三十年工作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浪费时间,二十几年养育之恩只不过是为了他的钱,所以在死亡面前,他苦恼,他痛心,当然最后开始了一种寻找。实际上这种寻找在最初意义来说,并非是主动的,而是悲伤之后的无奈,一个人从银行提取了五万元,单位里开始请假,然后到小酒馆喝酒,虽然胃癌让他难受,但是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忘掉痛苦,正如他面对那个酒馆客人说的那样:“虽然我想快快死,但是我不能死,我死不瞑目。”他甚至对于陌生的客人讲出了身患胃癌的事实,当客人说,患了胃癌还喝酒无异于自杀,他说:“我以前没有用自己的钱喝过酒,活不了多久才这样喝,喝酒可以忘掉不愉快的事。”这是又辛苦又痛快的感觉,而这也正是渡边寻找的第一层次意义,那就是在生命最后时光里满足自己,那个自称是庸俗作家的客人开始帮助他,“不幸果然也有伟大的一面,胃癌让你正视生命,有些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贵,你现在既是奴隶也是主人。”当成为主人,他需要的是主宰自己,但是在这个阶段,他主宰的只是自己生命的物质表现。
| 导演: 黑泽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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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渡边抓住生命最后一刻体会到的快乐,而从第二天遇到小田切开始,他的寻找开始走向精神层面。在路上遇到了准备辞职的小田切,她告诉科长,自己的工作毫无新意,待在那里感觉到沉闷,所以要辞职,因为要渡边敲章,而章又在家里,所以渡边将小田切带到了家里,在交谈中,渡边在她身上发现了生命的另一种表现,这种表现就是对于三十年兢兢业业却一事无成的否定。所以从小田切开启了渡边的另一种人生意义的寻找,一方面他因为看见小田切的袜子破了,所以要上街给她买新袜子,这是长辈对小辈、上司对下属的某种关心,而另一方面他在小田切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他请她打游戏溜冰看电影吃饭,而她则给他讲给同事起绰号的笑话,渡边在这些笑话面前第一次笑出声来,甚至当小田切叫自己木乃伊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此后他天天找她,有一次小田切不想这样下去了,他却告诉她:“我看到你就觉得温暖,你健康,有活力,我这个木乃伊羡慕你。”在小田切身上,他看到了生命可以快乐,可以温暖,可以健康,而这正是自己所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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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欲》电影海报 |
其实,他的疑问是:“我为何做了三十年的木乃伊?”这个问题在小田切身上找到了答案,“就像小时候溺水,四周一片黑暗,我抓不住什么。”宣判自己不久于人世,就是处在溺水的状态下,他需要的是抓住一根稻草,而小田切就是他精神意义的稻草。当他将这番话的时候,饭店的另一边正举行生日聚会,当“Happy Birthday to You”的歌曲唱起来的时候,恰好形成了生与死的对立格局,但是在这种欢快的歌声中,在小田切的健康生命里,渡边再也不是站在死亡面前害怕恐惧的人,也不是因为生命碌碌无为而遗憾的人,他拿起了那只电控的小白兔说:“在哪儿都能做事,这还不迟,我能做。”也正是这突然的领悟,使得他开始寻找生命意义的第三个阶段,那就是从自我世界突围,到更广阔的社会生活里。
他开始上班,却不再只是敲章这种机械工作,当小区的臭水沟问题再次反映上来的时候,他马上站起来,叫了下属,一起坐车前往现场调查,并开始在调查基础上制定书面报告。这是他新生命的开始,并在最后逝世之前解决了这个老大难问题:肮脏的小区臭水塘终于建造了公园。对于这种转变,在渡边逝世之后大家展开了讨论,一个三十年来机械工作的人,为什么在那段时间完全变了一个人,有人说他找到了新女人,是一种返老还童的表现,有人认为是渡边一是心血来潮,迸发出匪夷所思的热情。而实际上渡边最后逝世留下的这个疑问,正好折射出个体寻找的突围困境。一个臭水沟改建为公园的工程,怎么可能凭借一个老科长就可以完成?就像副市长所说,“公园是渡边造的?太可笑了。”在他看来,这是市议会会议的决定,是各部门合作的结果。但是在副市长离开之后,大家在各自回忆渡边的时候,却发现渡边在最后时间里的确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在公园建设这件事上,也表现了不一般的热情和韧性:他亲自撰写报告,亲自一个一个部门跑,还向每一个普通科员点头鞠躬,还带领当地居民去见副市长,他还亲自到工地,有人还看见他摔倒在工地上。
在守灵夜上那些居民自发前来上香,似乎说明了一切,但是当渡边只能在遗像上微笑的时候,大家的讨论甚至耻笑就变成了一种讽刺,一个警察进来,将一顶弄脏了的帽子还给了渡边的家人,他说昨晚看到有人在公园里荡秋千,唱着20年前的那首“生命多短促”的歌曲,看上去很幸福,但是却把帽子落在那里了。那是渡边死去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来到公园看见了自己努力的成果,也看到了生命最后的意义,“公园就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当真正的儿子以冷漠对他,他却在这件民生实事上找到了寄托,这或许有些悲哀,但是对于渡边来说,却也是一种幸福,而那天早上,渡边就把自己的退休金放在信封里留在了家里,留给了儿子。
这是一个个体生命最完满的结局,从对于物质的享受到精神的安慰,再到为大家办事,三个阶段的寻找代表着三个层次,而这三个层次组合成了生命的意义,他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抓住了生命的稻草。但是当他的努力变成了“大家各有地盘”的嘲讽,当他的付出变成了市议会竞选时的条件,当他的功绩在死后被怀疑,这或许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悲哀。作为政府机构的一员,在过去三十年时间里,他作为个体其实就是被社会现实所淹没,“这个三十年没有请过一天假,如同行尸走肉的家伙,实际上早已经死了二十年,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保住职位,而保住职位的最好方法,就是什么也不做。”每个人其实都是曾经的渡边,当居民们将臭水沟的问题提交市民科的时候,市民科办事人员就以不属于他们职责范围而推给了其他科室,结果每个部门、每个科室都是这样的态度,在相互推诿中,这个问题最后又回到了起点,那些居民愤怒地说:“简直是作弄人。”
所以在渡边逝世之后他们自发进香感谢他,这也给在做的那些政府部门一记耳光,但是这种警醒的意义也只是属于个体,当大家终于醒悟过来说:“我妖重新做人,勇于奉献,左格没有私心的公仆。”但是在死去的渡边面前这样说,在喝下了酒之后这样保证,当第二天回到单位的时候,新上任的大野科长,面对群众反映小水道溢水之事,又是冷冷地说:“这不属于市民科管理范围。”新一轮推诿又开始了,而当那个从心底里敬佩渡边的工作人员终于看不惯而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反而变成了异类,于是属于个体的他,只好无奈的坐下,而面前那堆起的文件,像一座小山将他淹没。
死去的渡边曾经一个人在战斗,活着的下属想要一个人表达愤怒,但是在个体的世界里,他们都是无声的,他们都被吞没,在突围困境里,所有人都像行尸走肉的人,“实际上早已经死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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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死囚越狱》:你们必须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