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8《小鸟》：你没事的时候是多么美好
海面上有风，吹拂着衣袖和脸，波浪起伏，不断向海滩涌来，这是美好的画面，坐在藤椅上的爷爷看着大海，目光仿佛带着他的身体向远方延伸，而在近前，儿子埃米利奥和妻子携着手走着，孙女萝莉和男友正在接吻，其他的孙辈曼努埃尔、芳桑迪卡在海滩上嬉戏，一家人正享受着海的抚慰，“生命多么美好，大海多么美好，你没事的时候是多么美好……”爷爷不仅感叹道。
当爷爷迷路时说的心愿终于变成了现实，大海成为他人生的最后一站，风刮得强劲了些，似乎有着预知能力的芳桑迪卡忽然转过头，她看到爷爷已经在经历了痛苦之后垂下了头，一把风中的藤椅，一个死去的老人，成为海边的风景，爷爷死了，在这个美丽的海边死去，在感叹生命的美好中死去，而死亡降临，对于爷爷来说，也许也是一种美好，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生命是安详而平静的，这种安详和平静甚至把塞布里安家族所有隐藏的秘密都埋葬了，没有同性分离的痛苦，没有战争带来的创伤，没有孤独终老的遗憾，没有吸食毒品的罪恶，如大海，如生命，终究会在“没事”的时候迎来美好。
但是那些隐藏的秘密是存在的，它随着少年曼努埃尔的到来而不断被揭开。一列火车到站，曼努埃尔来到了陌生的穆尔西亚，隔着车窗，他的目光总是带着疑惑，而在站台上，他不安地等待叔叔胡安的到来，疑惑和不安构筑了作为闯入者的曼努埃尔的心情，而这也是他不断在家族里发现秘密的写照。在表面意义上，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穆尔西亚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城市里的古典建筑是一种美的写照；胡安叔叔带着女儿芳桑迪卡和曼努埃尔去户外写生时，看到的是美丽的景色，“你看，芦苇和河流，平分了整个空间。”在绿树、大山和飞来的喜鹊组成的世界里，他们感受大自然的美好；而在曼努埃尔到来的晚餐上，伯伯埃米利奥告诉了曼努埃尔在这里三周的计划，并且说“我们家是民主之家”；而在胡安火车站迎接曼努埃尔的时候，则对他说：“塞布里安家族都有着艺术家的气质。”爷爷总是会吟出自己所作的诗歌，“我的心受伤了，我的日子像逃遁的阴影。夜晚把它的孩子藏进我的身体，就像屋顶上孤零零的小鸟。”伯伯费尔南多总是在地下室拉大提琴，他告诉曼努埃尔，练习大提琴一定要准确找到手指的位置，需要一遍一遍的努力，“天才是不存在的。”而胡安喜欢画画，除了带曼努埃尔去写生之外，也常常给他看世界经典画作，告诉他“画中画”的运用带来的意义。
这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城市，这是一个到处是艺术家的家族，这是一个讲民主的家庭，这是一个充满着诗歌、音乐和绘画之美的地方。但是这一切都是表相的存在，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胡安带着曼努埃尔和芳桑迪卡去写生时遇到了疯子，就是揭开隐藏秘密的开始。从水渠中走过来的男人曾经是个警察，但是他现在把自己说成是上帝，“我是万能的上帝。”他说上帝可以随时消失，于是他“消失”了，而在身体保持着固定姿势时，“随时消失”变成了一种谵妄，胡安拍打着他的脸他才“再现”，而再现之后他的问题是：“我在哪里？”这是对自我的一种探知，但是从消失到回来，身体没有改变的他依然把自己当成上帝，这是谵妄，这是迷失，这是自我陷入的虚构。
“上帝”成为一个暗示，塞布里安家族似乎就是这样一种“上帝”的存在，表面上他们都是艺术家，都讲民主，但是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深或浅地隐藏着。胡安经营着一家裁缝店，里面有很多女人，胡安教曼努埃尔量尺寸时就以玛缇塔为示范，他的皮尺从她的胸部量过，一种暧昧的情愫在那一刻被曼努埃尔捕获，喜欢画画的胡安甚至直接让裸体的玛缇塔做模特，并告诉她：“你的乳房太美了，它已经成熟。”而在胡安的背后，是妻子透过窗帘愤怒的目光；芳桑迪卡带着曼努埃尔通过旋转的楼梯来到地下室，曼努埃尔看见了正在播放着的做爱录像，但是录像里做爱的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伯伯费尔南多和面包店里的雇员托尼，在曼努埃尔和芳桑迪卡之后的一次窥视中，托尼向费尔南多提出了分手，说自己爱上了一个女人，必须离开他，悲伤的费尔南多在挽留无果之后用刀扎破了那些堆放着的面粉袋，然后拿起枪朝自己的脑袋开枪，因为没有子弹，他自杀未遂，但是后来一次自杀他摔断了双腿；费尔南多的妻子并不知道丈夫和托尼的关系，曼努埃尔透露这个秘密之前，她甚至脱光了衣服让他摸自己的身体，而在费尔南多沉浸在痛苦之中的时候，她却以妻子的身份安慰他：“我会永远陪伴你的。”
| 导演: 卡洛斯·绍拉 |
还有单身的姑妈玛格丽塔，她是曼努埃尔和几个孩子的老师，她对他们极为严厉，而且还总是监听他们的电话，曼努埃尔接到父亲从意大利打来的电话，抱怨说玛格丽塔太严厉，此时他看到门那边隔着玻璃正在偷听的玛格丽塔，玛格丽塔的影子在玻璃另一侧变得扭曲，而这种扭曲或者正是她人生的映射，在埃米利奥对女儿罗莎和男友瘾君子的行为大为恼火而掀翻桌子的时候，玛格丽塔却说起了父亲干涉自己恋爱的经历，因为父亲不同意，最后导致了冲突，男友甚至拿起枪威胁全家，家人只好躲在衣柜里，恋爱遭到反对，演化成了暴力，从此玛格丽塔再没有爱与被爱，而她的性格也开始扭曲。和玛格丽塔经历相似的当然还有罗莎，曼努埃尔和芳桑迪卡就是在屋顶上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掉落在地上的那筒针管让曼努埃尔感到害怕，而家人也发现罗莎的男友詹姆是个瘾君子，于是埃米利奥掀翻了桌子，爷爷则感叹“我的日子像逃遁的阴影”。
费尔南多和托尼在地下室里“偷情”，罗莎和男友在屋顶吸毒，从地下室到屋顶，通过那个让人晕眩的旋转楼梯，隐秘的故事被连接起来，和玛格丽塔变形扭曲的影子，胡安背后的目光一样，构成了塞布里安家族的秘密，它们是内心的欲望，它们是理智之外的冲动，它们是被压抑的情感。而其实，曼努埃尔来到穆尔西亚，所谓的度假也是一个秘密，他告诉胡安是因为父母正在办离婚，而他在屋顶上对芳桑迪卡说起了小时候经常听到父母的吵架，母亲抱怨说她已经无法忍受了，这些矛盾和冲突最终成为曼努埃尔无法逃避的噩梦，他说自己梦见了无数的铁轨，自己站在纵横交错的铁轨间找不到出路，更不敢跑开，而此时一列机车向他驶来，在找不到逃离的出口中，他只能等待死亡的降临——但是，梦却醒了。
现实的秘密变成了噩梦，对于塞布里安家族的每个人来说，都在这噩梦里，而爷爷更是被笼罩在历史的噩梦中，他把孙子曼努埃尔当成了儿子安东尼科，因为安东尼科就像自己，是“孤独的小鸟”，“夜晚把它的孩子藏进我的身体，就像屋顶上孤零零的小鸟。”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小鸟永远在独处中，爷爷就是这样一个走不出孤独的人，他告诉“安东尼科”的秘密是：在战争年代，有人闯进了他的房子，醉醺醺的陌生人说要杀了他，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女人”，于是爷爷和他发生了冲突，“我就像公牛一样跳到他身上”，等他再次醒来才知道那人已经死了，于是把他埋在楼梯下面，那个黑暗的地下室就是死亡的墓地，但是正是这种死亡，爷爷作为孤独的小鸟也体会到了秘密背后的原始生命力，“没人告诉我，需要用多少孤独才能了解寂寞，需要多少爱情才能感受被爱，需要多少痛苦才能不在人世。但不管他人如何论道，至少我是永远爱你的。”
《小鸟》电影海报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小鸟”，每个人都在体会爱与被爱的关系，而其实这些秘密都和生命有关，曼努埃尔下火车时，胡安就告诉了他父亲安东尼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写下了诗歌：“他通过叹息人生发出质问：生命是什么？生命是痛苦，是悲伤，是招致我们沉思的痛苦之源。”安东尼科就是爷爷心中的“孤独的小鸟”，当夜晚把孩子藏进身体，曼努埃尔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体验生命本质的“孤独的小鸟”，而他三周的穆尔西亚行程，在不断揭开家族每个人隐藏的秘密之外，内心也深埋着关于生命的最大秘密，那就是和芳桑迪卡之间的爱。在胡安的裁衣间，他第一次遇到了表妹芳桑迪卡，当时的芳桑迪卡站在桌子上，女人们给她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曼努埃尔仰视着，微笑着——在仰视中，漂亮的芳桑迪卡仿佛是天使。之后两个人去写生，去屋顶，去地下室，芳桑迪卡告诉他：“我经常来楼顶，在这里我可以幻想。”闭上眼睛就进入了幻想的世界，而这个幻想的世界就是内心隐秘所在，沉迷于幻想让她具有了预知的超强能力，也让她慢慢走进了曼努埃尔的世界，而这便是胡安所说的“生命中的奇妙时刻”，它如地震一样发生。
但是，隐秘的爱只能埋于心底，曼努埃尔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不就回来接他，他希望芳桑迪卡和他一起走，但是芳桑迪卡说：“教皇禁止表兄妹结婚的。”内心的秘密无法被公开，其实就是因为禁令，禁令让费尔南多选择了自杀，禁令让玛格丽塔变得扭曲，禁令让爷爷制造了死亡，禁令让最小一代不能在一起——于是每个人真的成了被阴影笼罩着的孤独小鸟，在爷爷的葬礼上，曼努埃尔的父母终于来接他了，在和芳桑迪卡互望的时候，他在内心深处无奈地对自己说：“我父母的到来，让一些事情彻底改变了，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如果父母不来接我，我会永远和她生活下去……”永远变成了假设，懵懂的爱变成了分离，忧伤的故事变成了最后的记忆，也许当曼努埃尔像爷爷一样老去的时候，他也会变成一只孤独的小鸟，也会坐在海边感受生命历经痛苦之后的美好，“生命多么美好，大海多么美好，你没事的时候是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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