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8 《博尔赫斯,口述》:我的灵魂在燃烧

在这里,在死亡之后,我们因失去双手而仍将触摸,因双目失明而仍将观看。
          ——布鲁克

坐在贝尔格拉诺大学讲坛上的是一九七八年的博尔赫斯,是已经双目失明的博尔赫斯,他无法亲眼目睹那些在底下听他讲座的听众,当然也不会以看见的方式准备那些关于时间有关的文稿。当“一九七八年”和“双目失明”变成博尔赫斯的修饰语的时候,他或者已经感受到了生命正在死去的脚步,正如他讲述时所说:“我们,在一生七十岁的过程中,感觉到不少事物在这一生中毫无意义。”一生为七十岁,是《圣经》中对于人的生命的建议,似乎只要活到七十岁就已经完成了人世中的使命,但是博尔赫斯的“不幸”在于已经超过了这个大限,因为“我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

“不幸”的七十八岁之于“命中注定”的七十岁大限,就如双目失明之于看见的意义一样,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遗憾的缺失,引用“英国伟大诗人”布鲁克的这句话,博尔赫斯分明是想要在双目失明中“仍将看见”,但是这种看见不是生命存活中用生理不衰退的功能看见,也不是在灵魂意义上用心灵去看见,而是在死亡之后成为不朽,成为永恒。博尔赫斯似乎在构筑一种相反的过程,对于自己来说,或者对于那个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人来说,他期望像每一个人一样,按照死亡的约定彻底死去,而且“我希望肉体和灵魂一起死亡”,死亡首先是肉体的寂灭,但是博尔赫斯连灵魂都希望它死去,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灵魂在这个世界死去,才能在另一个世界复活,“灵魂保存着对人间所作所为的记忆,到了另一世界依然能记忆犹新。”

灵魂里有少年的记忆,有成长的记忆,有写书的记忆,有失明的记忆,但是每一种记忆只有在灵魂意义之上,就会变成“另一个我”,也就是说,灵魂是需要逃脱肉体的束缚,引用苏格拉底的观点,只有在失去肉体之后,灵魂才能获得更好,“我们都受到肉体的囚禁。”死亡之后,灵魂会有另一种归宿,就如圣托马斯·阿奎那所说:“心灵必希永恒。”但是博尔赫斯在肉体死亡的意义上要求灵魂也一起彻底死亡,并非是对于那个逃脱了肉体囚禁的灵魂能够不朽,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即使永恒也只是个人不朽:“我们无需个人不朽。我本人不想不朽,我害怕不朽;对我来说,知道我还要活下去是可怕的,想到我还将当博尔赫斯是可怕的。我腻烦我自己,腻烦我的名字,腻烦我的名声,我想摆脱所有这一切。”

编号:E63·2160313·1282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5年07月第一版
定价:23.00元亚马逊9.60元
ISBN:9787532767618
页数:96页

不想个人不朽,其实就是不想继续成为这一个博尔赫斯,这一个我,“我可不愿意永远当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愿意成为另一个人。”所以在博尔赫斯看来,抛弃个人不朽就意味着迎接其他的不朽,不朽体现在著作中,留存在记忆中,同样,也在音乐和语言上,当不朽外化到这些方面的时候,“我感到我是博尔赫斯与你们感到你们是甲、乙或丙,会有什么区别?”博尔赫斯变成了非博尔赫斯,或者是“去博尔赫斯”,个人符号被消解,意味着一种共有符号的诞生,“那个我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存在于所有人中间的。”就如博尔赫斯还活着的时候,在重读那些经典诗歌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些伟大的诗人“就活在我身上”——“我就不等于那个已亡故的人”,他作为一个死去个体还是他,我作为一个活着的个体还是我,只有在让他复活在我身上的时候,在灵魂意义上就完成了非个人的承续,就建立起了永恒和不朽的链条——“而是想以普遍的方式永恒。”

所以在个体彻底死亡之后,在普遍的方式下,没有双手还可以触摸,双目失明还可以观看,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经典论断就可以改写为“思故在”,当我从个体意义的不朽被去除,留下的只有思考,只有存在。这样一种“不朽观”,博尔赫斯用两种载体加以分析,一个是侦探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爱伦·坡把侦探小说推向了一个伟大的阶段,一方面是爱伦·坡“制造了一种特殊的读者”,他创作了小说,“他也随即制造了这种虚构的侦探故事的读者。”因为文学体裁的意义不仅是取决于作品本身,还取决于阅读这些作品的人的看法。这种读者观为爱伦·坡的第二种意义奠定了基础,“书之存在是在读者开卷之时,此时才产生审美现象。”打开书是激活了书,也激活了审美现象,所以侦探小说的不朽还在于创造了审美现象中的“智慧”,当读者打开书的时候,他就和书中的人物产生了共鸣,在互动中不仅超越了读者,而且在和作者的结合中延续了智慧的意义,所谓保持和继承传统美德,所谓拯救文学的秩序,都能在智慧中得到一种尊严的捍卫,“我们的文学在趋向取消人物,取消情节,一切都变得含糊不清。”在一个混乱不堪的现实里,侦探小说就是可以抵达不朽的作品,就可以在时间中“以普遍的方式永恒”。

这种因智慧而存在的永恒,也在斯维登堡的经历和著作中得到体现,一个在科学研究上举足轻重的科学家和军事家,却原来是一个文学家,一个哲学家以及一个新的神学家,当他在现实中遇见了耶稣的时候,那道天国和地狱的门其实一起向他打开,人们可以自己判决该下地狱还是该上天堂,可以自己选择该于天使对话还是和魔鬼成为朋友。但是在天国和地狱之间,在天使和魔鬼之间,还有一个幽灵世界,“在这个地带里,有活人,有死后的灵魂,他们既同天使、又同魔鬼交谈。”幽灵世界的存在,才真正变成了一扇大门,那些天国和地狱的选择并非是自由选择,并非体现自由意志,因为你不属于天国的人即使进入了天堂,也会在不适应中重回地狱。

那扇大门的通行证就是智慧,智慧是劳动,是利他主义,只有具备智慧品质,他才能进入真正的天国,真正和天使交谈,“如果一个人听不懂这些谈话,就不配进人天国。”天国是永恒,是不朽,而智慧就是走向永恒和不朽的最好品质,所以斯维登堡的自由意志就是体现着不死的智慧型灵魂,而以他命名的“斯维登堡派”更是将天国变成了一个允许结婚的另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人间,“他不愿否定这一切,也不愿贫乏得一无所有。”或者这才能让天国永恒,不是诱惑,而是以一种对应的方式建立起更加生动的“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也就是博尔赫斯所追求的的另一个我,甚至是另一个没有我的“思故在”的不朽之地。智慧而对话,智慧而永恒,那扇门打开的时候,其实就像是打开了一本书,“我们必须把书打开,这样,精灵们就会觉醒。他说,这样,我们就能同人类产生的最优秀的分子结为伙伴,但我们不去寻找他们,却宁愿去阅读各种评论、批评而不去听他们自己说些什么。”在没有打开之前,书其实是死的,就像曾经的轮回学说,天堂和地狱像是不可逾越的两个世界,命中注定的结果根本所谓的自由意志,斯维登堡把这一切解放了,他其实是打开了那一本书,一本被唤醒的书,一本不再死去的书。

书如灵魂一样具有记忆性,书如想象一样具有虚构性,书也和文学体裁遇到的读者一样,具有审美的可能性,书籍之存在,为的是唤醒,但是古人把书看成是口头语言的替代物,看成是圣书的观念,也就是说,书是时间里那个迷宫的入口,柏拉图对话中把自己演化成了苏格拉底、高尔吉亚,这是口授具有的传承意义,也是书籍在最原初的功能,当苏格拉底成为口授大师,当基督没有留下完整的话语,当佛陀只留下说教,并非是对于书籍的湮灭,而是在口授中进入到了时间循环的迷宫,一代一代传下来,超越时间,超越个体,最后总是会成为不朽的东西,而只有在打开图书的时候,这种不朽才能让人看见智慧的光芒,“书本里卧躺着的一大堆字是些什么东西?这些没有生命的符寺号是些什么东西?什么也不是。倘若我们不把书打开,书又有什么用呢?那只不过是一堆纸片和一个羊皮封面;但是,如果我们去阅读它,奇怪的事就发生了,我相信,越读变越大。”

毕达哥拉斯派在别人指责他们说了某些新的话的时候,他们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大师说过。”口授的大师,没有死去,尽管有着辩解的意义,但是却点名了智慧的永恒和不朽,大师说过,大师是不朽的,所以语言成为经典,所以书籍成为时间的载体:一方面满载这逝去的往事,另一方面则在读者那里丰富了书的内容,前一种意义是时间向后回首,把往事变成了现在被激活的往事;后一种意义把时间向前拉近,丰富了内容是未来的创造,一本书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共同唤醒状态下,就是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个体,而成为神圣、奇妙、永恒的存在。

所以最后还是回到了时间的问题上来,《书籍》是关于知识的时间,《不朽》是关于普遍的时间,《伊曼纽尔·斯维登堡》是关于自由意志的时间,《侦探小说》则是传承的时间,而《时间》呢,博尔赫斯说,“时间对我来说依然是个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形而上学取消了时间和空间的对立,取消肉体和灵魂的对立,取消生与死的对立,它只是时间,只是现在,只是永恒。博尔赫斯说,时间是个根本问题的时候,他正坐在贝尔格拉诺大学里,双目失明让他有一种现实世界消失的感觉,有一种躯体慢慢死亡的预感,但是正如布鲁克的“观看”一样,正如毕达哥拉斯派的“大师说过”一样,他不是正经历个体的死亡和个体不朽,而是在时间中看见和构建一种永恒。

博尔赫斯的时间是形而上学的,所以不必看见,不必生死,“我们的意识在不停地从一种状况转向另一状况,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延续不断的。”活在别人身上,别人活在他的身上,这就是一种转向,这就是一种延续不断,就是永恒;“什么是永恒?永恒不是我们所有昨天的总和,永恒是我们所有的昨天,是一切有理智的人的所有的昨天;永恒是所有的过去,这过去不知从何时开始;永恒是所有的现在,这现在包括了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世界和行星间的空间;永恒是未来,尚未创造出来但也存在的未来。”永恒是现在,是所有的现在,是超越时间的现在,所以博尔赫斯说,时间离开了永恒又必须转回到永恒:“上帝创造了世界;整个世界,所有的宇宙万物都想回转永恒的源头,这个永恒的源头是超越时间的,既不在时间之先,也不在时间之后,它在时间之外。”先是以时间作为一个起点,用时间来换取永恒,而后来则是时间作为终点,以时间来命名永恒,那条时间之河是从过去流向未来,也从未来流向过去,是从我们个体的身体之上流过,也从人类的历史中流过,所以时间的形而上学意义就是:永恒。

生是趋向于死,死也是为了另一种生,“我天天死亡”不是对于时光流逝的伤感表达,而是在天天死亡、天天出生,持续不断地出生和死亡中走向永恒,我是谁的个体不重要,我们是谁的意义也不重要,在永恒意义上,每个人的存在意义,只需问一句话:“我的灵魂在燃烧,因为我想知道时间是什么。”我返回我,并非是从个体的一种状态回归到另一种状态,而是从形而下的自我进入到和灵魂、和智慧、和不朽有关的形而上之中。

关于书籍,关于不朽,关于斯维登堡,关于侦探小说,关于时间,博尔赫斯在七十八岁之前其实都已经阐述了,但是当他以双目失明的方式再次看见,当他听到了“思故在”的声音,当他在感知慢慢的死亡中思考永恒,仿佛底下听课的人引用了毕达哥拉斯派的回答说:“大师说过。”是的,大师说过,大师在说,大师还将说,一本书便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命名:博尔赫斯,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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