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2 《水牛城66》:13号球道和一杯热巧克力
在进门之前,他给唯一的朋友“傻仔”洛奇打了电话,他告诉了保龄球馆里储物柜的密码,他把保龄球送给了他,他说自己找到了差事要离开这里。在出门之后,他再一次给唯一的朋友“傻仔”洛奇打电话,“忘了刚才的事,所有的东西我都要收回,我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一个很爱我的女朋友……”
他进去的是水牛城的脱衣舞夜总会,他出来的也是脱衣舞夜总会,在进和出之间,在一个电话和另一个电话之间,在离开和不离开之间,门里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进去,看到了脱衣舞女郎中间的斯科特·伍德,他看了看他,然后拿出了那把小手枪,对着他扣动了扳机,然后朝自己的脑袋开枪。喧闹的场景定格,歪曲的脸定格,血溅的后脑勺定格,死亡定格——如果死了,他如何能走出夜总会的大门,如何能给洛奇打第二个电话,如何再次跨越栏杆走到对面的汽车旅馆里?
可是他在“我找到了一个女朋友”的兴奋中,买来了一大杯热的巧克力,以及甜心曲奇饼,然后奔跑着回到了旅馆,回到了莉亚身边,回到那张曾经躺着的床上。画面再一次定格的时候,他抱着莉亚,像一个男人抱着心爱的女人,深情地,告诉她“我也爱你”。进去杀死了伍德然后自杀,便是走不出来的命运,进去只是看见光滑的大腿,然后退出,便是回到了生活,甚至不再是原先的生活,是一种爱对颓废、愤怒、柔弱的自我的超越。当两种可能出现的时候,哪一种是真实的?哪一种是幻境?哪一种是他最后的选择?
比利·布朗,一个1966年出生于纽约水牛城的人,为什么会面临两种命运的抉择?一种是冷漠,是死亡,是报复,另一种是温暖,是爱,是回家,如果一种是梦境,那另一种则是现实,当他第一次打给洛奇电话的时候,那6个数字的密码意味着一种封闭状态,镜头里出现的是被关着的小白鼠,比利在之前的所有成长都像这只小白鼠一样,是被束缚的,是自闭的,就像他的出生一样,热爱水牛城这支队伍的母亲从不漏下球队的任何一场比赛,但是在1966年她却没有观看关系水牛城夺冠的最重要一场比赛,因为那天比利出生,“因为比利,我错过了那一场比赛——唉,我宁可不要比利。”比利代替了水牛城比赛,从此水牛城再也没有夺过冠,而比利的降生是不是反而变成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厄运?
| 导演: 文森特·加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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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一切都是比利想要改变某种命运,改变不是自己主宰的命运,可是当他孤注一掷赌球的时候,却不是走向了厄运的终点,他全部输掉了,因为无力偿还而替人顶罪,最终被判处入狱五年。在监狱里,他对前来看他的洛奇说:“我一定不会放过伍德,我要杀了他,然后自杀。”因为他怀疑水牛队输球是球星伍德设计的一个陷阱,是一场假球,所以他在出狱之后,找到了已经退役开了脱衣夜总会的伍德电话,开始了在夜晚两点的报复,最后用一颗子弹报仇然后打死了自己。这是宿命的最后回归,从和水牛比赛有关的1966年出生,生活在水牛输球的成长阴影中,最后当然以极端的方式把自己带入了死亡——生和死,都与水牛城有关。
这是一个宛如保龄球储物柜,宛如小白鼠一样,就是在一个再也不能溢出的封闭世界里,比利的生命以这样一个回环走完了历程。可是,如果选择了这一一条路,报复的背后是不是还是妥协?杀死别人又杀死自己,能证明什么?甚至变得徒劳,连自己活着的30年也在归零中失去了意义。而其实这是一个从宿命中出来寻找自己的故事,第一个镜头里7岁的比利,抱着自己最喜欢那条狗的比利,就是一种该有的成长态度,他用1万元押在水牛城赢球上,是孤注一掷地想要改变母亲的抱怨,他顶罪而入狱,却将已经写好的信件交给洛奇,告诉他按照上面的日期寄给父母,便是对他们的牵挂——他甚至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入狱五年。他是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在赚钱,在工作,在找女朋友,甚至最后带着莉亚去看他们,都是为了能让这个带给他没有温暖的家庭一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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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城66》电影海报 |
这似乎也是一种单向的付出,在比利的内心一定有着无可替代的亲情,有着必须付出的爱,所以一切的选择在这里都有了存在的基础,如果他以报复的方式重新走向死亡,走向生命的终结,他甚至看到自己死后的墓地上,父亲只是说着自己肚子饿了,母亲还在为水牛城的比赛呐喊,即使死了,自己还是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人,那么这一种付出了生命代价的结局其意义何在?所以比利一定会从夜总会女人的双腿间走出,一定会扔掉那把小型的枪,一定会告诉洛奇找了一个女朋友,一定会买一杯热的巧克力,然后在约定的五分钟后返回,抱着爱自己的莉亚,开始新的生活。
而当他紧紧抱着莉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变成了男人,在他离开之前,两个人睡在那张大床上,莉亚朝着天花板,比利背对着她;然后莉亚的手慢慢伸过来,比利的手被她拉了过去,但是他还是缩了回来;之后的莉亚朝着他,比利也慢慢转过身体,但是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空白的距离;最后,他终于转过身去,靠近了莉亚,但是他最后睡在莉亚的怀里,是一个蜷缩的姿势,像极了正在子宫里的婴儿。曾经他是孩子,他的童年是缺失的,所以他渴望母亲的温暖,而最后他得到了爱,他可以用自己的一双手,一个怀抱去爱另一个女人,像一个男人一样。
从孩子到男人,是爱的真正拥有,而让他成长让他蜕变的就是莉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一个被劫持的女人,一个假冒自己妻子的女人,以及一个最后爱上他的女人。五年的牢狱生活走向终点的时候,比利是孤独的,是失意的,监狱的铁门打开,外面是冬天,冰雪还没有融化,单薄的他只有一个人,靠在长椅上躺了一会儿,他起身,试图想再次走进监狱的门——比利并不是想回到牢里,孤立无援的他其实是为了寻找可以方便的厕所。
监狱的狱警拒绝了他,他乘坐了回到镇里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当下车之后去车站找厕所,却被告知厕所正在修理,他来到对面的餐厅,门却锁着,他想要在一辆车后面就地解决,女司机却开走了车,他跑到有人的餐厅里,却被告知已经打烊,不提供服务,再到舞蹈训练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厕所,但是发现旁边的胖子竟然朝着自己看,在一顿臭骂之后,比利发现再也解不出来了。从憋尿的难受,到寻找的无望,一个人连解个小便也费尽周折,这或者就是生存状态的一种隐喻,这个世界总是向他关闭了门,这个世界总是有太多观望的人,这个世界总是有太多憋屈的事。
莉亚是在他解不出小便希望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出现的,在厕所门口,他只是向他借一个硬币,告诉母亲自己刚下飞机,带着女友回来,正住在“风景很美”的高档酒店里,等下马上去看他们。而这谎言被莉亚听见,也许正是那个时候她被触动了,善意的谎言背后是牵挂的亲情,于是在她被比利蒙住嘴巴劫持到自己的车上时,她基本上不是在反抗,她开着车按照比利的要求开往他的家——就在路途中,比利终于可以下车解小便了,他警告她不要看,也不要试图逃跑,只要假装是自己的女朋友,就会没事,“如果你让我难堪的话,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但是假如你合作的话,我保证你将是我最好的朋友。”比利一直朝她大声说话,可是那条件是一个坏人的表现?莉亚完全可以反抗,可以逃跑,但是她似乎很听话,不仅开着自己的车到了比利的家,也装作是她的女朋友回了家,而且和比利的母亲聊天,听曾经是歌手的父亲唱歌,从不吃肉的她还一起吃牛肉沫,编造在中央情报局和比利的热恋。
她是不准备跑了,她甚至开始喜欢比利,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可是镜头前总是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永远被遗忘,所以一个家仍然是冷漠的,仍然是缺少温暖的——在用餐时和父亲关于刀叉的位置发生了争吵,而母亲不知道比利买水牛队输了钱,不知道他蹲了五年牢,也不知道莉亚是假冒的女友,甚至母亲还一直在为电视里的水牛队加油。当比利和莉亚离开家,莉亚的“任务”完成了,但是她没有离开,她跟着比利去了保龄球馆,老板桑尼还保存着比利的储物柜,给他会员续费。这是真正属于比利的地方,专门的鞋,专门的柜子,专门的球,专门的13号球道,“比利又回来了。”比利打出那个全中的时候,兴奋地说。
还有那柜子里自己7岁时的那张照片,还有童年照片上面一个女孩的留影,比利说她是云蒂,就是比利让莉亚假扮的那个女人的名字,比利说是自己的女友,保存照片就是对她的怀念。可是等打完保龄球在餐馆里的时候,却遇见了云蒂,她带着自己的未婚夫,看到比利却想不出名字,比利遮着脸迅速逃离了现场,莉亚并没有跟着她,当比利再次回去的时候,莉亚问他关于云蒂的事,这时比利才告诉她,云蒂是自己暗恋的人,从小学开始,他就默默注视她,但是云蒂从来不知道,当莉亚不断打听的时候,比利开始发怒:“我不喜欢女孩,她们都是坏女孩,都是脏货,和你一样。”但是他为什么又要返回,又要拉着莉亚的手,又要一起去汽车旅馆?
因为莉亚没有逃跑,因为莉亚跟着他,因为莉亚爱上了他。这似乎有点奇葩,比利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强悍而暴力,一直在发号施令,但是莉亚感觉到这只不过是他脆弱的表现,他为了家人高兴劫持了自己,这一种冒险背后是对于爱的期待,而在解完小便的时候,比利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向她道歉,并且告诉她自己坐牢是无辜的,这是一个真诚的男人,一个需要温暖的男人,所以莉亚变成了他的保护者,从保龄球馆到餐厅,最后到汽车旅馆,她跟着他,告诉他:“其实我想和你上床。”
比利渴望温暖,却又缺乏安全感,他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呕吐,说自己冷,让莉亚抱他,当莉亚靠近的时候他却说不要碰他;在旅馆里,比利一个人在浴缸里坐着,莉亚说冷要进去和他一起,比利说你只许坐着不能看;当在床上的时候,莉亚慢慢在靠近他,比利却总是背对着她——一个连自己安危都不顾的女孩,一个渴望付出爱的女孩,一个抚慰他内心的女孩,这是一种怎样的相遇?他其实也想要她,但是他最初的选择是报仇,一种已经走在轨道上的计划,如何会改变,那就是在爱的呼唤下回来。
“我会回来的,5分钟,去买一杯热巧克力。”比利对着莉亚说。“我真的喜欢你,如果你真的不回来,就不要对我说谎。”莉亚望着比利说,他拒绝亲她一下,拒绝拥抱她,但是在礼节性握完手之后,她终于靠在了他的身上,在他关上门之前,她说:“你是最亲切最英俊的男人,我爱你。”门被关上,那句话却没有关上,它留着一个出口,而且出口越来越大,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在一个冷寂的午夜,在一个可能充满暴力和血腥的故事里,其实真的需要一杯热巧克力,需要回来,需要爱,需要变成一个男人。
13号球道,是他自己拒绝世界的象征,储物柜的密码锁住了一切,里面有他唯一的球,唯一的鞋,唯一的女孩,但是这注定是一种宿命,只有一杯热巧克力的温度能够融化冷漠的心,才能打开封闭的世界,才能让他从蜷缩的状态下展开双臂,拥抱一个爱着他的人,才能使他在经历这些孤独和脆弱之后成长为一个男人。杀人是一场没有展开的梦,回归是最美好的结局,可是这无非是一个110分钟的故事,当那个在影像世界之外的人出现,世界其实真实得如同噩梦:导演文森特·加洛出生于纽约水牛城,父母对他冷漠到放任,16岁时被赌徒父亲扫地出门,之后独自一人去往欧洲,乞讨、卖唱、职业摩托车手,最后在电影里找到了自己,但是他拒绝爱情,拒绝女人,和女演员阿希娅和女作家贝沙妮订婚,不久就取消婚约。他偏激地说,我从不相信任何人,也从不爱任何人。
水牛城的比利终于有了一杯热巧克力,一个爱自己的女人,而水牛城的文森特·加洛却像真的走进了那扇门,然后关上,用极端和偏激的行为制造了关于残酷现实的一个寓言,他不愿走出,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暖,便成为了他不敢触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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