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2 《脸庞·村庄》:海总有它的道理

不是海,是湖,他们坐着,他们没有说话,他们像湖水一样平静,一棵古树在旁边衬托着环境,一条石凳和他们一样沉默。88岁的阿涅斯·瓦尔达,33岁的JR,当他们用影像记录了生活,记录了劳动,记录了脸庞,记录了美好事物,当最后看着平静的湖,是不是要把自己从这一个“脸庞世界”里分离出来?

这是他们拍摄计划的最后一个场景,当他们在无数次的错失之后相遇,拍一部电影的计划便应运而生,“去往村庄,去往脸庞,去往单纯美好的地方。”他们开着那辆特殊的相机小车,穿越法国,寻找那些脸庞,寻找那些劳动者。一个是新浪潮电影的导演,一个是街头摄影师,在他们认识的那一刻,似乎年龄的差距已经不存在了,对于影像特殊的理解使他们走在一起。他们给矿工拍摄,给农场主拍摄,给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拍摄,给敲钟人的后代拍摄,给码头工人和妻子拍摄,然后把大幅照片打印出来,贴在街道的墙上,贴到仓库的木墙上,贴到废弃房子的墙上。

记录每个人的脸庞,然后变成大幅装饰画,这是将日常生活变成艺术的一个过程,在这个再创造的转变中,那些人第一次发现美好。矿工小镇唯一还住着的让尼娜看到自己的脸庞,是一种惊讶,是一种激动,她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里却闪烁出泪花;经营200亩农场的农场主看到自己的照片贴在了仓库木门上,很兴奋地说:“我已经是明星了。”而咖啡店的女服务员借来了1973年的新娘伞,当她的照片被装饰在小镇上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美,孩子们以她的照片为背景,在自拍中留下了最美的母亲;码头工人妻子的照片被印在了集装箱上,她们变成“图腾般的女人”,成为“勇敢的女人”,当她们坐在空着的集装箱位置上,和自己的照片一起成为港口最美丽的风景,“有一种主宰一切的感觉。”但是这些照片,真正的意义在于让丈夫第一次看见了不一样的妻子,他们一直支持丈夫,所以,“这是我们的女人。”

把人们的脸拍成照片,然后放大贴到墙上,这是一种艺术化的放大,似乎消解了日常生活的平庸,是的,他们都是劳动者,他们的脸庞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只有当这些平凡的人进过艺术的加工,他们便跳出了琐屑,跳出了日常,跳出了工作。那个70多岁的老人已经退休,当他的照片被贴在墙上的时候,还邀请瓦尔达和JR去自己的地盘,在那里,他用1300个瓶盖做成精美的装饰品,其实他早就是一个艺术家,那些普通的人在照片之外也在实践着自己的艺术梦想,而瓦尔达和JR只不过是寻找到了新的表现形式。

: 阿涅斯·瓦尔达 / 让·热内
编剧: 阿涅斯·瓦尔达 / 让·热内
主演: 阿涅斯·瓦尔达 /让·热内/让-吕克·戈达尔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上映日期: 2017-06-28(法国)
片长: 89分钟
又名: 最酷的旅伴 / 眼睛相旅行 / Faces Places

他们生活是单纯美好的,他们的生命充满了艺术感染力,瓦尔达说:“偶然性是最好的灵感。”所以当他们穿行于法国,镜头下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庞都是随机的,都是偶然的,而正是这种偶然性的群像艺术,才接近劳动者本身。而将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目的何在?瓦尔达说:“艺术是为了让人们感到神奇。”在她看来,每一个脸庞读有故事,而当这些脸庞被放大贴在墙上的时候,它变成了一种对于时间的定格。他们把老矿工以前拍摄的搓背洗澡的照片放大,把小镇居民曾祖父母结婚时的照片印在墙上,时光已经逝去,但是在定格中它们却复活了记忆,矿工们看着照片怀念以前的岁月,整整工作了30年的一名矿工说起自己父亲下矿井带去的面包,当他上来之后面包变黑了,但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百灵鸟面包”,全家人一起分享这特殊的食物;文森特是小镇敲钟人的后代,他总是会想起祖辈们在高楼上敲响不同钟的那些岁月,而现在,他也可以敲不同的钟,让它们发出不同的音乐,表达不同的意义;当那张曾祖父母的结婚照被贴在墙上,那个姐姐叫来了弟弟,然后用手机拍照留念,“这是巨大的幸福。”

有时激活的并非只是记忆,还有现实,那个皮鲁海滩旁是一个废弃的村庄,瓦尔达和JR把很多年轻人邀请过来,然后为他们拍摄照片,当鲜活的脸庞贴在墙上,当年轻人合影留念,这个地方开始热闹起来,一个邮递员回忆起曾经骑着自行车为村里人送信,而送完信他的包里总是塞满了农民们给他的甜瓜和西红柿。美好的回忆属于过去,但是当这些废弃的房子有了鲜活的标记,另一种美好也开始了。美好是可以被唤醒的,美好是可以永存的,这或许是瓦尔达和JR拍摄计划的初衷,而其实,正是由于他们希望保留单纯而美好的瞬间,才显示出现实的无情。

《脸庞·村庄》电影海报

瓦尔达已经88岁了,她在摄影师布列松的墓园里回忆起布列松和妻子的往事,JR问她“你是否怕死”,她的回答是:“我经常思考死亡,我不怕死。”死是生命的一种归宿,瓦尔达似乎对于死亡本身看得淡然了,但是在现实意义上,她却有着某种疏离感,这也许就是这一部以纪录片为属性的电影所要传递的一个主题,村庄、矿山、农场、码头,他们是劳动者,他们处在生活的最前沿,但是在这一个变化的时代,他们也慢慢失去了那些纯真的东西。那个农场主虽然说自己一个人经营200亩农场,“享受着孤独”,但是这种孤独却是机械生产的孤独,以前还雇佣人员,而现在各种机械设备的存在,使得劳动力大为解放,一个人的孤独其实是一个人的寂寞;那些惊叹于脸庞被印在墙上的人,显然看到的是日常之外的艺术,但是当他们自拍留影之后,却急于将照片上传到社交媒体,希望有人点赞。

技术改变了生活,在这不可逆转的潮流面前,人们是得到了更多还是失去了更多?瓦尔达和JR开展了一个关于山羊是不是该保留羊角的调查,一个农场的山羊羊角全部被切掉了,是为了防止它们打架影响安全,从而影响产奶量,而另一个农场主却保留了羊角,“人也会打架,保存羊角就是让他们活得自然一些。”羊角只保留或许并不是争论的焦点,焦点在于技术和时代改变的是不是一种和记忆一样珍贵的东西。从山羊瓦尔达想到了自己的电影《尤利西斯》,想到了海滩边的裸体男人,想到了那个模特盖·伯丁:就是在1954年,瓦尔达在海边的木屋旁,为伯丁拍摄了一张靠着木屋坐着的照片,而现在她再次想起的时候,便要把曾经的照片贴在海滩边的那个废弃城堡上。

当1954年的伯丁以照片的形式再现于“城堡”墙上的时候,瓦尔达似乎看见了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幕,而现在,“他看起来像是摇篮里的孩子。”醒目,鲜活,似乎一切都没有走远,但是当第二天早潮过后,瓦尔达再去看的时候,那墙上在没有“摇篮里的孩子”,再没有能激活的记忆,照片没有了,只留下潮水冲刷过的黑色印记,面对着并不平静的大海,瓦尔达感慨道:“海总有它的道理的道理,照片消失了,我们也将消失。”一声叹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思考。

这或者是这位“新浪潮祖母”最复杂的情愫,88岁,似乎经历了许多,当站在岁月的渡口,那些东西还能像脸庞一样定格而成为永恒的存在吗?当一张张照片被印在墙上,她和JR坐在长凳上,坐在集装箱上,坐在水塔的高处,他们以观望的方式注视着永恒的存在,但是他们却不在里面,正是这种隔离出来的状态,让瓦尔达想到了更多,甚至她在成为观者的时候,也无法抵抗岁月留下的痕迹,那双眼睛似乎已经有了毛病,眼前的事物不再清晰,她必须到医院检测,必须进行治疗,即使JR安慰她说她的皱纹有一种美感,即使JR拍摄了她的脚,并贴在了那些油罐车上,在一种移动中保持着生命的活力。

但是,一切都已经显得力不从心,瓦尔达在脸庞里陷入沉思,在照片中开始怀旧,在影像里开始哀伤,她从自己成疾的眼睛想到了布努埃尔的电影《安达鲁犬》,从山羊想到了自己的电影《尤利西斯》,从劳动者想到了《拾穂者》,而认识JR的时候,JR说起瓦尔达的电影《五点至七点的克莱奥》和《墙的呢喃》,而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JR推着瓦尔达的轮椅在卢浮宫中奔跑,她想到了戈达尔的《法外之徒》,看到JR始终不肯拿掉墨镜,她想到了自己以戈达尔为主角的短片《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也许正是JR不肯脱掉的墨镜,让她真正想起了戈达尔,想起了曾经的友情,想起了新浪潮的点点滴滴。

“我们没有相识在乡间小路,没有相识在车站,没有相识在面包店……”他们总是错过,但是当他们相遇的那一刻,瓦尔达一定从JR的墨镜里看见了戈达尔,看见了曾经的影子,这是一种被激活的情结,在她的《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这部短片里,戈达尔第一次摘掉了墨镜,也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女友,瓦尔达对JR说,那一年我33岁,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JR刚好33岁。一切像是巧合,但是在巧合中,瓦尔达几乎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记忆:她告诉JR,戈达尔是一个哲学家,他改变了电影的表达方式;在火车上,她给他看那部《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的电影;她甚至几次要求JR将墨镜拿掉,当JR拒绝的时候,老太变得有些生气,而这种戴着墨镜的疏离感终于在最后想见戈达尔时,也变成了无奈的现实。

在罗尔小镇,瓦尔达带着JR来到了戈达尔的住处,但是门却反锁着,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句留言:“在杜阿尔纳镇,走进蓝色海岸。”瓦尔达说:“这句话只有我能懂。”是的,《走近蓝色海岸》正是瓦尔达拍摄的一部电影,而在那间蓝色海岸的房子里,她、戈达尔、戈达尔的妻子安娜以及自己的丈夫雅克总是聚在一起,谈论电影,谈论生活。而现在时光已远,一句话所带来的伤感远远大于一句话所勾起的怀念,在无法见到戈达尔的情况下,瓦尔达留下了那个小圆面包,然后在玻璃上写下了留言:“借用你的笔,JLG(指戈达尔),感谢你,但是不感谢你紧锁的大门,我很爱你,你是个大混蛋。”

没有再次遇见,没有共同回忆,对于瓦尔达来说,一定是最为遗憾的,就像她在卢浮宫中被推着奔跑,却唯一一次停了下来,注视着那副《夏天》的肖像画,夏季的水果和花卉组成了人的侧脸,那是热烈的季节,那是旺盛的生命,那是年轻的标记。但是,那只是一幅画,无论和戈达尔的友情,还是自己有关的青春,都在无法变回的现实里成为了永逝的符号,《拾穂者》、《尤利西斯》、《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法外之徒》、《走近蓝色海岸》、《五至七时的克莱奥》、 《一条安达鲁狗》、《墙的呢喃》或者都是致敬过去的“脸庞”,海总有它的道理,时间总有它的道理,即使最后JR为她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墨镜摘了下来,但是年老的瓦尔达视力已经不再清晰,这个世界已经模糊,那些记忆已经模糊,就像眼前的湖,平静,沉默,却像海一样,始终望不到它最后的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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