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12 《巫山云雨》:湮没的街道,浮出的欲望
湮没和浮出,是两个刻度的时间,是两款不同的海报,“中国第六世代诞生”的日文电影海报上,上与下,黑与白,是侧弯的身影和迷惘的个体,张开的手臂和错开的他们,有些事正在发生,有些事已经发生,日文的《沈む街》写在淡色的“巫山云雨”之上,“む”是湮没,“沈む街”或者就叫湮没的街道;而在中文版的电影海报上,却是“十八岁少年不宜观看”的注释,封面的赤裸男女拥抱在一起,这是被禁之后重新开始的叙事,连同英文名“In Expectation”组成了一个偏向未来的尴尬符号,湮没的街道和“期待着”的巫山云雨,其实分属在不同的语境里,也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上——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将来式,就如存在和希望,出生和寻找,总是以结束为开始,以毁灭为起点。
时间仿佛是寓言,在1998年的《巫山云雨》中,湮没还是一个即将发生的将来时,巫山镇上的水位线还在高高的墙上,而在2006年《三峡好人》的时候,墙上的水位线已经明确地标注着“2006年5月1号,这里的水位将增高到156.3米”,从1998年看见的未来,到2006年标注的数字,从1998年的章明,到2006年的贾樟柯,似乎都在“期望着”的时间寓言里,而当走到2014年一个凉爽夏末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完全成为了已经发生的“湮没”,只是在不被湮没的影像里再次打开的时候,那人民币后面的图案,那杀鱼的血腥,那糖果带来的喜事,仿佛都已经成为解说时间之外的符号,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还有什么是可以期望的,还是什么是可以叙述的?
| 导演: 章明 |
![]() |
麦强只有一个人,当信号工的工作是乏味的,逆流的船,顺流的船,上行或者下行,他报告下一站船的名字和经过的时间,或者接到电话知道即将到来的船的名字和航行的时间,当其他人都去度假轮休的时候,那里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看见的是对面的山,对面的镇,对面的云,他拿着望远镜观察着一切,那么远,仿佛生活就是和自己隔离开的,或者走到江边挑起满满的水,然后再一步步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在一个人的生活里,时间仿佛是凝固的,身份仿佛是无需证明的,如此,1965年6月出生便也像一个久远的传说。
但是马兵带着丽丽来到揪石子的那个下午,一个人的世界便被打破了。马兵大声喊着麦强的名字,然后要纸头上厕所,麦强把自己练书法的宣纸给了他,马兵又不用,说是这么好的作品可以卖到北京去。两个人到来,打破了一个人的平衡,而两男一女的格局也把这种平衡带到了欲望的边缘。生活似乎有了选择,但其实选择等于是一种无意义,麦强在他们到来之前,从水桶里捞出一条鱼,又捞出另一条鱼,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鱼,麦强把其中一条放入水桶中,然后用刀狠狠敲向手中的那条鱼,鱼死了,在砧板上他剖鱼,水桶里的鱼,砧板上的鱼,活着的鱼,死去的鱼,在一种无意义的挑选中选择。但是当他满手是血地剖鱼的时候,马兵和丽丽便来到了他的信号站,他出去,用宣纸擦着自己的手,然后又回来,将水桶里另一条鱼捞起,敲响脑袋,放到砧板上,再一次剖鱼。
|
《巫山云雨》中文海报 |
![]() |
日文海报 |
相同的剖鱼过程似乎在另一个场景里发生,对面的巫山镇,住在仙客来旅社顶楼的寡妇陈青从水桶里捞起一条鱼,又捞起另一条鱼,也是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鱼,她也把其中一条鱼放入水桶里,拿起刀狠狠敲向手中的那条鱼,而满是血腥的手从死去的鱼身上拿起的时候,她也是出去,看见自己的孩子亮儿从楼梯上走上来,她问:你有没有听到谁在喊妈妈的名字。亮儿摇头,四周一片寂静。寂静的世界就像揪石子的信号站,只有麦强听到马兵叫自己的名字。
叫着名字,清楚地听见或者冥冥中听见,在江这边和那边发生。麦强用鱼和几样菜招待他们,但是朋友的到来依然没有改变这里的无聊,本来那只电视机里播放的是新闻联播,新闻联播里播放的是三峡工程开工典礼的报道,可是后来电视节目没了,只有满屏的雪花,麦强摇着天线依然没有信号,丽丽走过来调试着,依然没有信号。于是关掉,于是坐在那里,三个人玩着牌,三个人变换着座位,输赢的游戏变成亲嘴的,也依然没有改变这里的无聊,马兵问丽丽:“怎么说?”丽丽反问一句:“什么怎么说?”没有内容,没有选择,而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麦强始终不发一言,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他也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聊,而到来的马兵和丽丽,除了在挂历上写下“丽丽到此一游”,便是一个“床上有蛇”的诱惑性迷局。
麦强听到有蛇,跑进房间,马兵趁势走了出去,关上门,只留下麦强和丽丽两个人,“你在里面好好上班吧。”男人和女人,床上和凳子上,他们像永远隔着距离,无聊的距离,游戏的距离,而即使丽丽脱掉了性感的袜子,麦强依然沉沉地坐在那里,而当窗户打开,江风吹进来的时候,丽丽对着江上大喊,对于麦强来说,依然只是无聊的一个场景。而后来走在江滩上的丽丽甚至脱了外衣下江游泳,在旁边的麦强依然对她说,江水很冷,小心感冒。丽丽上来,麦强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然后是短暂地一起坐在那里,麦强似乎第一次那么近地靠近一个女人,夜色中却再无故事发生,丽丽跑过去又对着江上的客轮大喊:“你们去哪里?”没有回应,空空如也。
夜晚只是一个游戏,当第二天麦强听到马兵和丽丽争执,只是为了一个赌局,“你有没有和丽丽睡过觉?”睡过了则表示马兵赢了,没睡过则表示丽丽赢了,这是一个选择?就像那两条鱼一样,所谓选择,只是无意义的取舍,麦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啊。”肯定的感叹号,否定的疑问号,但是一个“啊”就像无意义的选择一样,就是一个无意义的回答。然后便是走开的马兵,走开的丽丽,在走廊上,那一双袜子和内衣在江风的吹拂下,来回摆动。
没有睡过觉,没有精彩的故事,甚至没有肯定和否定的回答,但是对于麦强来说,有一个故事早就浮出来了。在吃饭之前,靠在桌子上的麦强醒来,说了一句:“我梦到了一个人。”像是对马兵和丽丽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梦中的一个人,虚幻而遥远,却像就在对岸,处在两条鱼选择中的陈青,她不是在做梦,却仿佛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梦里梦外,这边和那边,相同的场景,似乎有着可能的相遇。但是对于陈青来说,生活和麦强一样,也在无聊和孤独中。死了丈夫只有亮儿相依,每天也就是拿着仙客来的牌子去码头拉客人,然后带到旅社,给他们登记,收取押金,或者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坐在那里看着从这条巷子里经过的那些人。生活大约是这样可以过去的,但偏偏是不想被湮没的,镇上的墙壁上已经画起了要淹没的水位线位置,这是一个没有以后的枯竭之地,陈青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何去何从,就和那些趁着三峡建设之前来此观光的散客一样,那个即将湮没的城市是他们期待着的未来,只是当来到这里,当住进仙客来旅社的时候,才发现被欺骗,旅社没有热水供应,电话也打不通。种种都是不确定的现实,都是无法选择的选择,陈青的婚姻也是如此,同事王姐给她介绍了在跑船的陆成,但是陈青似乎不想去,而这么多年来,旅社的老莫帮着他们母子,给他们钱,当他听到陈青要开始第二段婚姻的时候,急切地问她,是不是决定了?其实,决不决定对于陈青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其实我们谁也不欠谁。”老莫的帮助和金钱,陈青的身体,这或者是最简单的生活方式,所以在可能改变的生活里,陈青反而陷入一种迷惘和麻木中,只是很有限地出现一点自主,当老莫坐在旁边说:“这么多年了,你说没事就没事了,我不同意……”话还没说完,陈青一杯茶水泼了过去。
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在这样一种有些畸形的家庭里,慢慢浮出来的是一些欲望,灯灭了,隔着透明的帘布,陈青在洗澡,亮儿坐在旁边,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对身体的体抚,是对自我的关照,仿佛在这一刻她才属于自己,只是旁观的亮儿扭过头来,母亲光裸的影子,让他眼中闪出一丝的光亮。而这个平时喜欢用毛笔涂涂画画的孩子,似乎有着另一个人的投影。陈青曾经听到喊她的那个声音是不是发自亮儿?而亮儿是不是麦强的某一个影子?麦强梦中的那一个人和陈青仿佛听到的喊声,在真实的世界之外,冥冥之中又找到了浮出来的理由。
但却是真的相遇了。老莫向小吴举报说,5月18日下午四五点钟,陈青被一个“狗日的”男人强奸了,老莫报案时提到了“上嘴皮子上留着一撮胡子”,明显和麦强建立了联系,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是在房间里的哭泣,以及衣服刚扣好扣子,“肯定是强奸。”然而在小吴关于保密、罪犯的关键词里,陈青却以“没什么事”而化解了这事关老莫利益的案件,直到老莫在小吴搬家的路上指认了那天看到的那个“狗日的”,才将买宣纸的麦强请到了派出所。
小吴的办公室里也有在水桶里的鱼,但是并不是捞出一条,又捞出一条的无意义选择,小吴要的是麦强确切的信息,包括身份证上的完整信息,只是1965年6月的代码记在麦强的心里,所以关于身份识别的证据变成了一种记忆之中的事。而关于强奸,麦强的解释是“去一个女人那里了”,然后是睡觉,但是这睡觉不是拉住街头随便一个女人的50元嫖娼,而是把身上的400多元都给了她,刚发的工资,放在桌上,如此,便分开了所谓的嫖娼,甚至是强奸。
在马兵看来,这是麦强进步的表现,而在小吴旁边,马兵甚至不是证人,而是1500元结婚用的冰箱的代理商,在派出所的故事里,麦克、马兵和小吴同样坐在凳子上,同样抽着烟,同样赤膊着上身,也仿佛是面临同样命运的男人,而不是民警和嫌犯,身份的转移对于三个人来说,都像是一个游戏,而最后再找陈青谈话时,“到底是不是强迫你”的问题变成了所有生活的转折点,小吴从此开始全身心投入到阴历六月初八的婚礼的筹备中,马兵投入到一千五百冰箱的代理实务中,而麦强,也在“我觉得我见过她”的梦幻世界里被释放——离开时,小吴甚至为麦强理了头发,像是自我的重新定义,也像是进入了自己生活的轨道。
“我觉得见过她”仿佛就是那个在陈青耳边响起的声音,400元绝非是50元的身体,所以在冥冥之中她进入了麦强的梦中,在梦见一个人的方式改变了一个即将被湮没男人的世界。而其实早在仙客来旅店的大门口,陈青就如梦如幻地进入了一个浮出来的片段中,那是关于身份证缺失的信息,那个人说,我是流窜犯,然后便是走出了旅社,陈青一抬头,是消失的背影和重新出现的另一个人,像是一个陌生的道士,他们目光相触,却没有说话,只是看见,便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意象,再次抬头,道士已经不见,空荡荡的街角,那个“流窜犯”又走回旅社,在大门口做出一个侮辱性的动作,又转身不见了,陈青回过神来,跑出柜台,气恼地骂了一句“龟孙子”。
只是这被看见的场景再也无法从记忆中删除,如梦的一瞥仿佛是麦强所说的“我觉得好像见过她”,只是在这“好像”的陈述中,老莫的举报毫无意义,小吴的调查毫无意义,而自己有关的欲望却在浮出的时候变成了“期待着”的故事——不被湮没,不被玷污,耳边响起了召唤,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遇,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幻觉里,都有一个打通的过程,无论是出生于1965年6月,还是30岁的守寡,对于他们来说,在生活中就是反抗者被湮没的命运。
街头贴着巫山电影院《在期待之中》的电影海报,那或许是一部电影,或许是一种生存,而期待无非是“In Expectation”,无非是一个浮上水面的欲望故事,从此在对岸,有一个男人穿越江河,穿越城市,站在她的面前,即使在楼梯的尽头她死命打着他湿淋淋、赤裸裸的身体,也是一种真切的表达,“你是不是被强迫”的回答,“我好像见过她”的迷局,还给两个人的是最后的选择,“因为你,她现在只有一个人,蛮壮烈的。”马兵说完,麦强就成为了她最后的选择,在楼梯口,麦强第一次看见拎着鸡蛋的亮儿从身边经过,推开门,想要把他们迎进自己的屋子里。世界仿佛是复活了,当跨越一条江的奇遇变成了和数字无关的爱情,那个1965年6月的数字有何意义,那个被标注在墙上的刻度有何意义,那条新闻联播里播出的新闻有何意义,“期待着”的人始终对着满是云雨的巫山,在渐渐湮没的时间寓言里寻找那个辽远的梦。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174]
思前: 100部电影和12支笔芯
顾后: 自由穿行,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