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04 《一只狼在放哨》:别夺去我你的在场
狼嚎。
狗吠。
我冷。
狼在嚎叫,狗在轻吠,而我感觉到冷。三个主体,三种动作,三个句子,以及三种状态,当诗句干净地出现,我们是不是应该还原一种场景?是不是想象一个背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大雪之后山川被覆盖,村子安静,或者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万籁俱静中忽然传来狼嚎,声音扩展开来,仿佛唤醒了一切,于是村子里的狗开始吠叫,一种对于狼的抵御,抵御中又带着某种惊恐,而我在听到了狼嚎和狗吠之后,感觉到分外的冷,仿佛世界沉寂着,只剩下动物的声音,毫无阻挡。
还原一钟场景,想象一个背景,似乎才具有某种故事性,但这种阅读中的构筑是不是违反了阿巴斯的本意?三句话六个字,是干净的,是短促的,但是却有着被忽略的意境,诗意简约或许就是阿巴斯追求的目标,同样描写狼,另一首诗说:“雪中的/饿狼。/睡在羊栏里的/羊。/门口的/看家狗。”一样是三个句子,三个主体,三种状态,但是却赋予了一个场景,果然是雪天,果然是村子里,果然是制造了一种紧张:饥饿的狼,觊觎着那些羊,而狗在家门口看护着羊,抵御着狼——当三个主体从各自的句子里走出,它们似乎构筑了一个充满张力的场景,但是在这寒冷的雪天,在这即将上演的争斗里,为何没有我?我到底去了哪里?
寻找我是不是一种徒劳?和狼有关的诗还有另一首,和书名一样的诗句出现在第一辑中,“一只狼/在放哨”,A wolf on Watch,黑色的字体就写在封面上,底下是一片橙色,而被切割的照片是一片雨雾,那里有苍茫的天,有滴落的雨珠,有排列成行的树,但是绝对看不到一只狼,一只放哨的狼,一只嚎叫的狼,当然刚看不到吠叫的狗,感觉到冷的我。当我不在,当狗缺席,当狼消失,这一个被设计出来的场景是不是变成了一种不在场?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阿巴斯似乎也是一个不在场的符号,电影世界里我只看过他的《樱桃的滋味》,2016年的观影体验中有诗意,有哲理,有死亡,但是对于阿巴斯则是陌生的,是模糊的,而当这一本诗集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镜头后的阿巴斯和作为作者的阿巴斯是不是如那张封面的照片一样,是被切割的?作为导演的阿巴斯是不是和作为诗人的阿巴斯也是分离的?切割而分离,其实就是阿巴斯的存在的状态,当他在拍电影间隙写下这些诗作,当有着古波斯诗歌和俳句影子的三五句诗作构成了他的态度,当这些简单干净的短诗没有题目地存在,他是不是就在那个不在场的世界里寻找在场?
他不在场,在场的是自然,是意象,那里有一棵榲椁树:“榲椁树/在一座废弃的屋子里/开满了花。”那里有一棵老榆树:“一棵老榆树/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到/暗夜里去了。”那里有酸橙树的花:“酸橙树花盛开/在雨后/流动的河里。”那里有日出,“日出。/五时十五分/三十秒。”那里有烟雾:“来自/泥屋的/白烟/在蓝天里。”那些树,那些景,在诗歌里安好,还有那些意象:黎明是“黑母马”,它生下了“白驹”,日出的时候,变成了“白驹的尸体”,变成了“老鹰金色的眼睛”;意象是“灯笼光”:“挑水者长长的影子/投在开满樱花的树枝上。”意象是龙卷风,“龙卷风/卷走/牧羊人呜叫的水壶/越过山峰。”意象是天空撕裂“在破镜中”,是春天吹灭“神殿里每一根蜡烛”,是蛇“滑过它脱掉的壳/冷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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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的自然,虚化的意象,当它们变成诗歌,真的没有了诗人的影子?那张书签夹在某一页和另一页的书中,也是一场雨,也是一棵树,也是一种苍茫的天,以及冷风冷雨中的自然,“秋天的第一道月光/射在窗上/震颤玻璃”,可是,这秋天,这月光的背后,却一定有人,一定有人看见,他在窗户的这边,他感觉到震颤的力量,同样在自然和意象中,谁看见了日出,谁注意了天空,谁把长长的影子写在夜里?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是不动的,似乎就在镜头后面,但是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在背后变成了一只在放哨的狼,守着那片天,守着那个自然,守着诗歌的意象。
但那只是一只狼,A wolf,一只单数的狼,一只孤独的狼,一只叫“我”的狼:“从我的孤独/我寻求分享更大/份额的你。”于是,我从高山上,“捡走了/三个麻雀蛋/下山的路/好艰难”,于是,“下雪的早晨。/我出去/没穿外套,/怀着小孩的热情。”无论是下山还是出去,我总是一个人,像一只狼一样,独自守望,独自嚎叫,却也是独自冷。所以在没有题目的那些短诗里,阿巴斯却让自己走进了那片天地,而当他走出来走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不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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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最终/剩下的/是我和我自己 |
“当我回到出生地”似乎形成了一个系列,那里父亲的屋子和母亲的声音已经消逝了,那里河流变成了小溪,没有儿童在水里游泳,那里童年的游乐场覆盖着废金属和生石灰,而更为缺席的是那里被改变的人,童年的理发师已经认不出我,年轻的面包师已经老了,“学童们/在工作和做买卖。/老师们/是贫困的顾客。”已经没有人和我打招呼,大家很不耐烦地排着队,“向前扭来/拐去。”甚至那个她,也只是徒劳地问候。榲椁树已经不再结果,白桑葚已经被出卖,大西克莫槭树变小了,桑树正被人砍掉……一切已经改变,人和物都在我曾经的世界之外,那么当我回来,我是不是一个不在场的人?
孤独或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陌生,“最终/剩下的/是我和我自己。/我自己冒犯我。/没人来调解。”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才能确认在场,但是这种在场只在诗歌里,只在句子中,只在一只狼的嚎叫里,“今天/我的信仰是/生命美如斯。”回来而陌生,孤独而富有,或者陌生而回来,富有而孤独,也许正是阿巴斯在现实遭遇中看见的矛盾体,而这些矛盾体也构成了思想的在场。“犹豫,/我站在十字路口。/我唯一知道的路/是回头路。”十字路口是一种选择,而选择提供的是唯一的路,阿巴斯就在这辩证的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我失去/我得到的。/我得到我失去的。”失去也是得到;“我屋子的阁楼/充满我很享受的/无用的东西。”有用也是无用;“午夜。/我日记里记录的/一部杰作。/日出。/彻底的垃圾。”杰作就是垃圾;“要抵达天堂/你得穿过地狱。”苦难即是幸福……哲理de 世界里,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释然,是一种缺失,也是一种得到,所以不在场也是另一种在场:“在最黑暗的夜里/死胡同尽头泥墙上/盛开着一朵/茉莉花。”
像一个希望,在没有路的尽头变成了新的方向,而在这个新的方向里,“我”看到了他,看到了她,看到了他们,以及它——就像站在镜头之后,阿巴斯通过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看见了不同的人,那里的樱桃树林里有老修女和年轻修女,老修女独个儿吃早餐,她听到了水壶的鸣叫,年轻修女是六个矮修女,她们走在高高的西克莫槭树中间,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一个男人沉睡,一个女人醒着,他们之间“没有充满爱意的抚摸的希望”;五个孕妇在候诊室里,一个孕妇默默流泪;小孩睡在自己的小手上,疲倦的男人在行走,老村民听到了少年的呼喊,发烧的孩子望着雪人,两个妓女在离开教堂后争吵,掘墓人吃面包和芝士,三个少年的坟头雪已经融化,煤矿工人的眼睛被雪的白色刺痛,村民和受伤的动物走在一起,背着一驼棉花……而它们呢?蛇过街的时候“不望望左右”,铁轨上有一只沉睡的蝴蝶,饥饿的乌鸦凝视月亮周围的庄稼,鲑鱼不知道河流的终点,蛀虫放弃了苹果寻找新的目标……
他们在奔波,它们在忙碌,他们在生活,它们在生存,他们和它们组成了一副真实的场景,但是这真实的世界里,却有着悲苦,有着无奈,有着唏嘘,有着茫然,而当我用镜头看见他们,是不是也看见了我自己?“在一百个过路人中/只有一个驻足/在我的牲口棚前。”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忘记他们,“原谅和忘记/我种种罪过。/但/不致于使我自己完全忘记它们。”没有忘记是为了存在,但是这何尝不是和我一样的孤独?和我一样的现实?当那些人离开,雪后的土地上只留下过路人的足迹,“他还会从同一路线/回来吗?”这样的疑问其实也在问我,而即使回来,在一只狼的嚎叫中,我也无法坦然面对那个我的出生地,所以这与其说是一种期盼,不如说是一种感叹: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
所以当从《一只狼的嚎叫》到《随风》,两辑诗歌里都是回不去的现实,都是孤独的存在,而在《风与叶》中,这种孤独就变成了“我”的离开,变成了真正的不在场,月光下的葡萄酒杯空了,两封信找不到收件人,一首叫《冬天》的诗歌冻结在挡风玻璃上,穿黑衣的人向遗体告别,野草不认识老树,幼树对斧头一无所知,司令的制服在衣柜里被蛀虫吃掉了,我去那个农场,没有农事没有农民,只有一个无头的稻草人。当冻结的地面上没有过路人的踪迹,当人行横道上“躺着/某个人的纽扣”,当溺水者在生命最后一刻“向世界/献出泡沫”,当在大炮开火时士兵“失去他的手指/和耳朵/和眼睛/在眨眼间”,他们都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架空的符号,而我在他们中间,也是缺席的,也是不在场的,“我向树/致以最大的/敬意。/它掉下一片叶子/也许是作为回应。”
走上去是十级台阶,是一个楼梯口,再走上去,是十级台阶,是一个楼梯口,再走上去,也是十级台阶,一个楼梯口,循环,持续,最后是“没人开门”。世界没有了呼应,他们在哪里?她在哪里?存在成为一种茫然的状态,而爱情呢?似乎也变得空洞:“我屋子/有四间卧室。/其中一间卧室里,/靠边,/在一张双人床上/我独个儿/睡。”我的房子是寂静的,我在等待一个女人回来,但是我最后成了自己的客人,最后成了自己世界的“不速之客”,虽然我一直希望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左边/或右边,/前面/或后面,/跟我在一起吧。/别夺去我你的在场。”但是“你的在场”在空着的半张床里,永远是一个童话。
实际上,阿巴斯在宛如一只狼的守望中,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权力畸变,看见了欲望的变异,看见了社会的放逐,这或者才是不在场的根源。“在词典里/社会主义/紧跟着/香肠。”但是在这个没有同情的人身上,只有掌权的快乐,演木偶戏的人总是被吵醒,非凡戏剧的高潮由临时演员决定,打破沉默的只是一个聋哑人……这样的现实“抽干我们”,而真理“不路面”,于是通往善的一条恶的道路,于是一种微笑总和一把匕首在一起,于是整夜思考不如整天睡觉,于是“狼嚎。/狗吠。/我冷。”——一只狼不再放哨,一只狼不在守望,于是世界变得可怖,变得冷寂,而最后连可以写的诗歌都变得面目全非:一行诗遗失在海滨,一首诗被人从邻居晾衣绳上偷走,一首诗被铸造厂打造成硬币,一首诗换来一把弹簧刀,于是,“诗歌商人/在没有帆的船里/走私诗歌。/海员/把过剩的诗/倾倒进海里。/药房用诗歌作零钱/找给顾客。”而真正的诗人变得无名,人口调查员却宣布一共统计了十二万四千个青年诗人。
一首诗和另一首诗,一个诗人和另一些诗人,前者的孤独变成了后者的批量生产,前者的单数变成了后者的复数,所以诗歌何在,诗人何在?风在凛冽地刮着,雨在冷寂地下着,雪覆盖了村庄,村民死在了无言中,那个时候或者听到一声狼的嚎叫也是一种活着的证明,“在我童年的旧鞋里/永远藏着/一两首未完成的诗。”只是写下,无题地写下,短促地写下,只要是一个诗人,只要是一首诗歌,那也会像那只狼一样在山谷中,在雪地里,在黑夜中嚎叫,一种声音的宣言,是孤独而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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