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4《呼吸秋千》:“我们”是单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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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饥饿天使时,我进入了一种迷恋的状态,似乎它不曾折磨我,而是拯救了我。因此我把“前言”划掉,在它上方写上“后记”二字。
  ——《笔记本》

“前言”变成了“后记”,但是被称为“我的宝贝”的笔记本上依然写下了第一章:第一句是:“你会理解我吗”,问号;最后一句是:“早晨洗完脸后,一颗水珠从头发上滑落,像一颗时间之珠,沿着鼻子滑落到嘴中,我最好长一副梯形胡须,这样城里的人就认不出我了。”从问号开始,被理解便成为了一种疑问,以“认不出我了”结尾,一颗水珠不是提醒我时间回来了,而是我被时间带走了,连同我希望长出的“一副梯形胡须”,于是在被带走的时间里城里人还是认出了我——从被理解的疑问到时间带走了一切,也许在“我的宝贝”里,我永远藏在那个不被发现也不必被发现的地方。

但是笔记本上没有写着“我在这里”,也不再写“那儿我曾去过”,写下的是“我离不开那里”——从这里又回到了那里,从曾经去过的那里变成了离不开的那里,那里是此地的那里,那里是此时的那里,那里就是我永远无法离开的“在场”。在场成为记录,在场也成为讲述,当故事中“前言”变“后记”,赫塔·米勒的小说中的《后记》却依然存在,写于2009年3月的后记不是自己的“在场”,而是关于母亲“离不开那里”的在场。赫塔·米勒交代了小说创作的背景:1944年夏天,苏联红军深入到了罗马尼亚境内,罗马尼亚独裁者安东内斯库被处死,罗马尼亚投降,之后又向一直为盟国的德国宣战,1945年1月,苏联向罗马尼亚政府索要生活在其境内的德国人,要他们为在战争中破坏的苏联建设出力,于是所有年纪在17到45岁的男人和女人被流放到苏联劳动营进行强制劳动。赫塔·米勒的母亲也成为其中的罪人,她在劳动营待了五年,从2001年开始,赫塔·米勒就开始记录村里以前流放者的访谈,其中被流放过的奥斯卡·帕斯提奥讲述了自己的经历,2006年帕斯提奥辞世,赫塔·米勒根据他的回忆独立完成了这部小说。

可以说,以母亲和帕斯提奥作为原型,以他们的经历和回忆为材料的这部小说,是一种再现,“后记”是身为后人的赫塔·米勒对小说创作背景的一次交代,站在当下的赫塔·米勒就是一个“后记”者,但是正如小说所说,笔记本原先写下的是“前言”,前言指向的是当下之前的历史,当母亲的经历变成小说中那个叫雷奥的“我”的故事,他将笔记本中的“前言”变成了“后记”,历史于是指向了当下,它以回望和回忆的方式构成了故事背后的历史,但是却以思考和反省的方式面对当下,甚至就如笔记本中的在场一样,“我离不开那里”,那里变成了此时此地的在场,于是,历史也变成了当下的在场,那个经历了所有的“我”也许就是赫塔·米勒自己。

我如何从后记进入前言,如何从这里走向那里,如何从记录变成经历?“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小说的第一句便是一个“在场”的证明,所有东西是属于我的东西,我把所有东西都带在身边,我和所有东西结合在一起,我其实也变成了所有物。当1945年1月15日凌晨三点钟,我被巡逻队带走,震惊的我从此进入到了历史之中,进入到“那里”,“罗马尼亚已在我们身后,俄罗斯的夜晚来临了。”一次离开仿佛是灾祸从天而降,而离开更是将我变成一件物从这个国家和这个家庭抽离,实际上,在场带来的物化更是我的一种生活状态,即使没有劳动营,我也活在国家和家庭的恐惧之中,这双重的毁灭是:国家把我当罪犯囚禁,家人把我当耻辱放逐。在这样取消身份的境遇中,祖母的一句话似乎变成了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离开的最后结果是回来,流放的最后部分也是回来,那么身为如物一样的我,当回来而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会接触这双重的毁灭?是不是重新会变成一个我?

而实际上,祖母的这句话并没有被我刻意记住,我也不知道它被我带到了劳改赢并伴随我,更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会从预言变成现实,“这么句话能让人活下来。”对一句命运预言的“不知道”,也是对自我生死的不知道,更是对我之存在意义的不知道。来到遥远的苏联劳动营,并在劳动营里待上五年,“我离不开那里”到底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赫塔·米勒从流放者的回忆中记叙了那五年经历的细节:他们吃的是一种叫“山菠菜”的事物,只有到了无法吃的时候,山菠菜才会显出真正的美丽来,“从不用挨饿的那天起,我简直就是在以生命本身为食。只要吃东西,我就会为食物的味道所囚禁。”大家的劳动主要是搬水泥,在搬水泥的时候,劳动营的管理者会骂我们是经济建设的害虫、法西斯、破坏分子和偷水泥的贼,所有人都为叫骂所侮辱,为水泥所捉弄,未供地所欺骗,我终于得了“水泥饼”,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水泥,天空是水泥,雨水是水泥,铁皮碗是水泥,看门狗是水泥;劳动营的鞋子分为两种,橡皮套鞋是奢侈,木鞋是灾难,用麻布袋做的鞋面,用细细的皮袋子做鞋带,走路变成了一种折磨……

编号:C38·2230904·1996
作者:【德】赫塔·米勒 著
出版: 贵州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2年11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34.00元
ISBN:9787221172341
页数:279页

在劳动营,每个人必须劳动,劳动就是把人当成工具,所以每个人都挣扎在饥饿的折磨中,戏称为“饥饿天使”,便是对命运的一种嘲讽,“饥饿天使睁着眼在一边走。它脚步踉跄地兜着小圈子,它在呼吸秋千上平衡好身体。它认得脑子中的思乡病,空气中的死胡同。”在偷偷得到一张集市通行证之后,我去了集市,带着饥饿去了集市,无疑中看到了一张十卢布的钞票,用这些前买了彻底打败饥饿的食物,但是它带来了更大的痛苦,我最后把一切都吐到了树上,又对于这些浪费的事物感到痛心,身体无法承受十卢布的食物,胃无法享用那一顿饭,因为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胃,已经变成了为饥饿之物。一铲子等于一克面包,这个等式是生命价值的体现,但是这个等式的后面更是人被物化的残酷现实,因为人是一个物,“饥饿是一个物”,所以实际上变成了人和饥饿之间物的争斗,像劳动得来的一克面包一样,等式永远是不平等的现实。人是一个物,是被编号的物,是数字代表的物,“工棚里,六十八张床、六十八个囚犯、六十八套棉制服、六十八顶帽子、六十八对裹脚布和六十八双鞋所产生的浑浊空气在蒸发。”

有着编号的我,有着名字的我,有着性别的我,当然内心还有尊严的我,最后变成了复数的“我们”,而且是被物化的复数,“六十八”是整齐划一的存在,相同的床,相同的制服,相同的鞋子,以及相同的饥饿,数字的后面就是一个看起来是复数却永远是单数的存在。而且更为残酷的是:死亡在发生,它不断地抽去了那些生命,让复数一减再减。第一个死亡的人其实是一个暗示,当那个夜晚被巡逻队带上卡车,我曾见过一个男人,他像演员一样向每个人鞠躬,并用高亢的声音重复:“你们都喜欢活着,对不对?”男人戴着徽章,他的行为和语言让人不适,所以那时大家都离他很远。但是,我对他有了深刻印象的男人,“在劳动营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他出现之后就消失了,消失就是死去,这个问大家“你们都喜欢活着”的人率先走向了活着的反面。

后来的死亡在劳动营里相继发生,工地上分成八个班,其中一个是由石灰妇女组成,“她们先要把装着石灰石的马车从马厩旁一个很陡的斜坡拉上去,然后再把它拉下去,拉到工地边的熟石灰池。”和我一起上车来到这里的特鲁迪·佩利坎是石灰妇女中的一个,但是那次她因为脚步踉跄而摔倒,车轮碾过她的脚趾,虽然没有死但是她的腿坏了,冬天就生出了蛆虫,从此以后她只能用脚后跟走路;在寂静的那天所有人都听到了喊叫“救命!救命!”或者是“我再也受不了了!”喊出声的是伊尔玛·普费佛,她的脸朝下趴在那里,砂浆吞噬了她的双臂,也许只有几秒钟,接着一下子覆盖住了她的腰;聋哑人米茨被两节车厢给压扁了;卡蒂·麦耶在水泥塔中被埋了;我所在工棚里第一个死去的人是机械师彼得·施尔,他喝了石煤烧酒中毒而死;卡特琳娜·塞德尔也没有死,她被称为“巡夜人”,因为她智力低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每天在各个工棚值夜,“与你,她不热乎,也不拒斥。那些年,她仿佛劳动营里土生土长的家养动物,保持着一份自然的天性,不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

死亡和饥饿有关,和劳动有关,当然在我们的复数变成单数的生存中,死亡也是物化的一个表现,当人死去,第一个发现死尸的人会趁着尸体还没有僵硬就剥下衣裤,拿走枕头下的面包,“拿光他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哀悼方式。”嘲讽的背后是对死亡的一种冷漠,更是对生者的一次戏谑,就像律师保罗·加斯特从他的妻子海德伦饭盘里偷汤,“因为他的饥饿别无他法”,因为他对她的死无法负责,因为她对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无法负责——没有人与人之间的责任,没有自己该付的责任,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原因和后果虽然只围绕着一件大衣,但它们却是赤裸裸的事实,这也不是它们的错。”一碗汤或者一件大衣,就是原因也是结果,活着和死去也都变成了生命的偶然,“此乃事物之道:因为个人无法对什么负责,所以没人能对什么负责。”

如果说这些遭遇体现的是国家对劳动营罪人的惩罚,那么,人变成单数的鼓励和丧失尊严的命运,还有家人的排斥,它构成了双重的灾难。我想到过“乡愁”,但是当自己被拋弃,“在我头脑中,家里不会有人,只有些物件。”甚至只是自己对曾经吃饱过的地方的一种饥渴之感,悲伤于我,冷酷于我,绝望于我,“荒原与世界的关系是隐伏,月亮与世界的关系是照亮,土狗与世界的关系是逃逸,杂草与世界的关系是飘荡。而我与世界的关系,是吃。”在劳动营收到的一封信,是家里写来的,里面有一张孩子的照片,一行字是他的名字:罗伯特,之后是他的生日。孩子是新出生的孩子,是关于生命的注解,而一张照片寄给我,那背后的意思是:“死在你待的地方吧,我无所谓了,家里还能省出些空间。”我被人代替了,那个人是我的兄弟,实际上是另一个我,而真正的我早就被他们替换了,虽然活着,但也许在劳动营里只是身体还活着,“在你的身体里,有多少东西正崩塌,又有多少在重建。”

五年的劳动营生活,总结出来的是五点:“一铲子=一克面包”是生存的等式,也是饥饿的证明;“零点不能言说”是沉默的仪式,是对说话的取消;“拯救交换是那边的来客。”替换是永远的命题,一个人要得到自由就意味着一个人成为囚犯;“营地中的‘我们’是单数。”我们是我,我没有主体的权利;最后一点是:“广度进入深度。”五年,六十八个囚犯,756的编号,都是广度的呈现,最后都变成了关于生和死的人性命题,但是这个深度又必须在被不是复数的我们中取消了深度。但是当五年走向了终结,当回到曾经的“这里”,我又成为了不在场的人,像一个物件,在没有围墙的生活中机械般的行走:“钟摆晃动着,在家具之间,仿佛用铲子把我们的时间抛来拋去,从衣柜抛到窗口,从桌子拋到沙发,从烤箱抛到丝绒沙发椅,从白天拋到黑夜。墙上滴答作响的是我的呼吸秋千,胸膛里是我的心铲。我很想念它。”

但是它却让祖母的那句话变成了现实,“回来”是一个及物动词,但是最后的回来却依然是流浪,祖母问:“你回来了。”我会说:“我回来了。”和出门时一样,她问:“你走了。”我会说:“我走了。”我成了一个“无动于衷的人”,只有那个叫罗伯特的人,被母亲牵着手,被母亲喂着汤。我去找了工作,我开始上班,我去读了夜校,我还认识了艾玛,而且还和艾玛结了婚。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什么,后来持续十一年的婚姻结束了,“艾玛后来再婚了。我没再结婚。只是滥交。”生活打开了门,和家人重聚,和女人结婚,进入工厂,但是一切都被打上了劳动营的烙印,在一铲子=一克面包的生存中,在“零点不能言说”的沉默中,在“拯救交换是那边的来客”的替换中,在“我们是单数”的孤立中,在“广度进入深度”的恐惧中,五年之后是五年之中的复写,我没有留在那里,我没有生活在这里,我也不是曾经去过哪里,是“我离不开那里”:那里是“我那高傲的卑微”,是“我那暗里抱怨的恐惧”,是“我那迟疑的仓促”,是“我那倔强的屈从”,是“我那笨手笨脚的机会主义”,最后我发现了桌板之下的葡萄干,于是在饥饿天使的再度光临中,我和它跳舞,我吃掉了它,“然后,我的心里涌起一种辽远的感觉。”

没有前言,后记便是前言;我离不开那里,我现在还在那里;母亲的遭遇变成了回忆,我的经历依然在重复——赫塔·米勒也变成了“我”,在另一个劳动营里,在另一种流放中,在永远的“那儿”感受到了“呼吸秋千”:“它爬进我脑子里,把我推进强迫症的魔力中,因为我惧怕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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