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7《普通女人》:道德,不只是和肉体有关
赤身裸体躺着,一个房间,一张床,以及一个人,现在的玛丽娜完全处在自我世界里,她袒露自己的身体,在无遮掩的夜晚完成从身体到灵魂的命名:那一面小镜子就放在双腿间,私处反射着自己那张脸,平静,自然,她看见的是自己,而这个自己和肉体无关,它以一种独立的方式展现一个女人最真实的自我。
为什么是私处?私处的象征意义是明显的,而象征之前是关于男性女性最明显的肉体标志,但是身为变性人,那个地方是不是还会成为被遮掩的秘密?曾经在医院里,当着道德风化与未成年保护科警官阿德里亚娜的面,当着检测医生的面,她脱掉了衣服露出了身体,最后拿掉了遮挡在私处的那块毛巾,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抬起你的右腿。”医生对她说,像是命令,那时的玛丽娜是犹豫的,甚至有些尴尬,但是最后还是在程序面前这样做了,当医生和警官注视那个部位,当他们用相机拍摄下来,对于玛丽娜来说,这完全是一种“被示众”的感觉——不仅仅是在肉体意义上对她进行“确认”,更是在精神意义上对她进行了侮辱。
一个从男人变成女人的变性人,肉体之改变一定是最直接的反应,当张开大腿面对目光和照相机的镜头,玛丽娜不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是个女人,而是被一种“程序”劫持,这种程序既关于道德,也关于法律。但是当拍照之后,她就会被人命名为一个女人?她就可以撇开他们对她的质疑?阿德里亚娜怀疑她和死去的奥兰多之间的关系,奥兰多的妻子说他们在一起是很变态的行为,奥兰多的儿子布鲁诺骂她是个假女人,以及奥兰多的家人阻止她参加追思会和葬礼——所有的一切都让这个已经成为女人的人处在社会舆论的质疑之下,而社会舆论最重要的构建成分就是道德。
她是作为一个女人被奥兰多爱上的,当然,她也爱着奥兰多,奥兰多会去酒吧看她演唱,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庆祝,会买去伊瓜苏瀑布的机票,打算10天后去旅游……这种两情相悦的关系,在那一个夜晚,得到了升华,在奥兰多的公寓里,她脱去了衣服,靠着透明的落地窗,用女性的肉体和奥兰多书写着激情——窗外是灯火璀璨的城市,但是那种喧闹和他们无关,他们在肉体和灵魂的结合中感受男女之爱。
导演: 塞巴斯蒂安·莱里奥 |
里面和外面,构成了某种对位,而当那个晚上奥兰多出现意外,隔离的玻璃窗似乎就这样被消解了,她必须打开窗,打开门,把奥兰多送往医院,已经不支的奥兰多从楼梯上翻滚下去,身上多处受伤,当最后玛丽娜把他送到医院之后,奥兰多不治身亡。那个夜晚本来只属于他们,但是一旦门被打开,外面的世界就以某种怀疑、质问,甚至污蔑的方式闯了进来。医生最先问她的问题是:你们是什么关系,玛丽娜说是伴侣关系;前来调查的警官以玛丽娜当晚离开医院为由,怀疑奥兰多的死和她有关联;阿德里亚娜则找到了玛丽娜工作的餐馆,问她的是:“他有钱付给你吗?”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的年龄足可以当你父亲”。
医生、警察和阿德里亚娜警官,似乎都是在一种职业范围内对玛丽娜进行调查和提问,而当死亡事件发生之后,法律意义上的提问就变成了道德意义上的质疑,奥兰多的妻子索尼娅让她把奥兰多的车还给她,在地下车库她第一次见到了和丈夫同居的玛丽娜,她说的一句话是:“我认为你们的行为很变态。”因为在她看来,玛丽娜出现之前,她和奥兰多一直拥有一种普通的家庭生活,是玛丽娜让他们结束了婚姻,“我不知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索尼娅不是谴责玛丽娜破坏了自己的家庭,而是怀疑变性的玛丽娜如何成为一个女人,自己的丈夫又如何爱上她——自己连一个变性人的魅力都不及,她只能用“变态”来形容他们。
《普通女人》电影海报 |
还有布鲁诺,得知自己的父亲猝死,他首先怀疑父亲身上的伤痕是不是与当晚和父亲在一起的玛丽娜有关,玛丽娜在送医的时候,已经告诉了医生和警察当晚发生的事,那些伤只不过是奥兰多从楼梯上摔下来所致,但是布鲁诺的质疑明显是对玛丽娜不信任,而这种不信任的背后则是一种性别歧视,“我爸爸脑子一定有问题。”他让玛丽娜搬离父亲的公寓,说出侮辱她的话,甚至当玛丽娜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他把她赶了出来,然后关上了车,用胶带把她的头缠绕起来,还骂她:“你这个死基佬!”
变性,从身体开始,但是绝不仅仅是身体,当玛丽娜以一个女人的方式生活,以一个女人的名义寻找爱,却被质问和怀疑,在他们看来,身体上的畸变,一定意味着感情上的扭曲,甚至变态,而从身体到道德,似乎在更残忍的意义上取消了其作为一个女人的属性,最终取消了她爱与被爱的权利,就像她抬起大腿被拍照一样,一个已经完成命名的普通女人,却要在传统道德的拷问中“示众”,这何尝不是身体之外的伤害?
玛丽娜作为变性人,面对这个社会的时候,需要完成双重命名,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普通女人”。首先是自我意义上的,当玛丽娜决定手术,决定成为一个女人,她已经做好了这种性别转换的准备,而当她终于成为女人,也就开始了新的人生之路,接受奥兰多的爱,爱上奥兰多,就是自我跨出的第一步;其次,则是旁观者意义上的认同,毕竟他们不生活在封闭的公寓里,当奥兰多发病死亡,他们的关系就暴露在众多的观者面前,医生、警官、家人,都会形成一种无形的舆论之网,让玛丽娜陷入到被侮辱被损害的困境中。所以真正要完成自我定义,需要从这两个方面突围,而突围的办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奥兰多在整个事件中,也凸显了肉体和爱之间的纠葛,他是在和玛丽娜享受激情之爱的夜晚突发疾病而猝死的,猝死就是肉体的一次死亡,而面对死亡之肉体,玛丽娜似乎又以爱的名义赋予奥兰多一种复活的权利,她在开车回家的时候,墨镜上出现了奥兰多的影像;她在洗车的时候,看见奥兰多坐在自己的后座上;她在酒吧里的时候,在人群中看见远处站着的奥兰多……奥兰多并没有因为肉体之死而离开玛丽娜,这种反复出现的影子其实是带着玛丽娜冲破世俗的羁绊,以爱的名义让她强大。那个181号的钥匙,是玛丽娜寻找精神寄托的符号,它一直被玛丽娜带在身上,最后当玛丽娜走进奥兰多曾经经常去的按摩中心,打开这个181号柜子的时候,里面是一片黑暗,是空空如也,但是一种门的打开,就是内心封闭世界的打开,那里安放着始终不渝的爱,和奥兰多有关,和自己有关,也正是这黑暗之中的启示,让玛丽娜不断寻找自我,并最终从肉体的肯定走向精神的肯定。
她豪不退让地对拒绝她出席追思会的索尼娅说:“奥兰多也是爱我的。”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葬礼现场,对奥兰多的哥哥说:“与爱人分别,这是人之常情。”她扯下了布鲁诺侮辱她的那些胶带,在逆风艰难行走中学会了强大,最终跳上了布鲁诺的车顶,用身体的力量向布鲁诺示威——当她在房间里挥舞着拳头吗,就是在学着向那些质疑、污蔑她的人挑战。精神的独立,也终于让她最后被奥兰多的影子带到了停尸房,她伸出手握住了奥兰多,眼泪流了下来,身体和身体相连,精神和精神相通,最后的告别,是她作为一个独立、普通的女人最重要的仪式。
当猝死的奥兰多尸体被推进了焚化炉,是一个男人的肉体之死,但是对于玛丽娜来说,她重新被命名为一个女人,从肉体到精神的蜕变,再不受道德谴责,再不受他人的质疑,再不受舆论的非议,站在舞台中央,高声唱出自己内心的声音。
一个女人成为了女人,自我命名的女人,身体转变后的女人,独自成长的女人,在抹除了男女之区别的私处之秘密之后,镜子里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但是电影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取得了自我对道德的胜利,却也暴露了某种主题先行的偏执:玛丽娜的身体叙事如果只站在变性人的单一立场,她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对自我的肯定,包括爱情的获得。但是玛丽娜爱上的却是有妇之夫,或者说,奥兰多的行为就是一种出轨,所以站在非玛丽娜的立场来看,无论是索尼娅还是布鲁诺,他们采取的方式都带有某种合理性,也就是说,如果撇开他们对玛丽娜身体的嘲笑,仅仅是从道德谴责来看,完全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而正是这种非肉体的道德谴责,也使得玛丽娜寻找自我变得有些可疑:或许导演安排这样的情节仅仅是呼吁社会不要用有色眼光来注视变性人这一群体,但是当玛丽娜成为普通女人,也必须将自己置身在社会规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正常爱情,仅此,她才会真正被社会接受,真正获得普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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