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7《邪恶不存在》：死亡为何猝然而至
结局完全是不设防的：拓海8岁的女儿泰村走失了，全村的人都去树林里寻找，高桥和拓海在那片开阔地的草坪上终于看见了站立在那里的泰村，正当人被发现而欣喜时，滨口龙介完成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转：从摄影机以拓海和高桥的视角拍摄背向的泰村，到正面拍摄到的泰村慢慢摘下帽子伸向前面的鹿；背后的拓海忽然从后面扼住了高桥，然后将他拖到地上；摄影机将泰村和鹿留在了画框之外，拍摄了拓海扼住高桥的画面；最后高桥反抗无果，渐渐失去了力气，当拓海的手松开，高桥也不再动弹；摄影机再次转向泰村，此时的泰村已经躺在了草地上，鼻孔里流出了血，拓海用手探向泰村，然后俯下身去；摄影机又跳到远景，拓海抱起泰村，一步步离开摄影机，在大雾起时走进了浓密的树林；而在摄影机不发生改变的情况下，地上的高桥又费力地起身，没走几步又倒下，这次则彻底失去了站起来的可能；最后一个镜头是黑暗中的树林，摄影机呈现出一种运动状态，同时传来的是急促的呼吸声，但是当摄影机结束运动状态，对准依然呈现为一片模糊的黑暗时，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缓……
画面的景别在发生变化，摄影机的视角在发生变化，当然故事也在这最后发生了改变，而且这种改变几乎是对前面铺垫的解构：高桥被拓海扼住了咽喉，他毫无防备，最后倒下证明他死了；泰村鼻孔流血倒在地上，当拓海抱起她冲进森林，也再没有醒来，这也暗示着泰村也死了；当最后出现了喘息声，是不是拓海抱起女儿在奔跑？两个人死了，死亡变成了最后的悬疑：到底是谁害死了年幼的泰村？拓海为什么又要扼死毫无防备的高桥？对于这两种死亡的发生，滨口龙介似乎故意制造了悬念：摄影机的视角变化带来的是“看见”的不一致，山中升起的迷雾更是制造了幻觉，最后的喘息声导向的是莫名的结局——当回到“邪恶不存在”的片名，这一种悬疑是不是在消解死亡本身？或者说，“邪恶不存在”只是滨口龙介故意进行误导而为自己制造悬念留下足够的空间？
最后的死亡猝不及防，电影的结局完全是不设防的，在107分钟的电影里，滨口龙介的叙事节奏始终是缓慢的，它就像这个叫原泽的地方一样，处处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开场四分钟的长镜头是用仰拍的方式展现了浓密的树林，之后出现的则是行走在树林中抬头的泰村，这是泰村看到的被树枝遮挡的天空，之后父亲拓海找到了泰村，父女在树林里行走，拓海告诉女儿树林里不同的树，如何分别落叶松，他们还捡到了一根漂亮的鸟羽毛，当然死去的鹿剩下的骸骨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后来在拓海家的聚会上，无论是区长还是村里人，也都感受着大自然对他们的馈赠。滨口龙介所呈现的就是一种和谐的生活状态，甚至这其中还有着某种原始的味道。
| 导演: 滨口龙介 |
而即使来自东京的演艺公司要在这里建设豪华露营地，在说明会前后和村人有过讨论甚至争论，但是总体的关系依然是对话式的，双方的态度也是坦诚的。这种坦诚一方面体现在村里人提出的种种建议，比如处理污水的水槽位置，比如可容纳人数的规模，比如是否24小时值班放火，他们的意见集中在一点就是：上游要保证下游用水的安全，这是旅游开发者的职责，这其中拓海也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另一方面，虽然演艺公司召开的说明会是一种形式，他们更想得到政府的补助金，公司老板堀口在视频会议中就直言不讳：“如果追求完美，那我们就抢不到先机。”而公司顾问也认为说明会只是让村里人有发泄的出口，这就是开说明会成功的标志，除了他们更注重利益，可能在开发中对自然环境造成破坏之外，小黛和高桥则站在了村里人一边，之后他们还诚意邀请拓海担任公司的管理员，甚至小黛和高桥对公司的做法也有意见，他们反而更希望像村里人一样保持了自然的关系，他们帮助拓海取水，最后也一起寻找走失的泰村。
电影一直在平缓讲述的节奏中行进，为什么最后突然上演死亡大戏？死亡是不是就是滨口龙介所说的“邪恶”？或者说，死亡是不是邪恶最后导致的悲剧？“邪恶不存在”，滨口龙介以一种否定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但是当邪恶以“不存在”而被言说，它实际上反而指向了邪恶本身：邪恶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邪恶看起来不存在其实是存在，邪恶可以不存在但实际上存在……那么，不存在而存在的邪恶到底是什么？不存在是在哪个维度言说的，存在又是从谁的视角命名的？对于邪恶，滨口龙介其实有一段话，“如果只看自然界，邪恶就不存在；如果把人类单纯地看成自然界的一部分，邪恶也同样不存在，虽然有这样的论据，但另一方面似乎大家都不这么想呢。”他提出了邪恶不存在的一种维度，一切只和自然有关，它的生死存灭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邪恶不存在，即使有人类，但只要人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也不会有邪恶。这样的解说就提供了邪恶存在的可能：如果不是和自然有关，如果人类不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么邪恶就存在。
邪恶不存在，邪恶又存在，存在和不存在的界限在哪里？“我们从自己的生活中切身感受到了‘邪恶确实是存在的’。”滨口龙介的确认为邪恶是存在的，这种存在发生在生活中，就在我们的感受里，之所以有这样的切身感受，就在于我们并不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在这里已经很清楚了，“邪恶不存在”意指某种关系保持恒定状态，它没有闯入者，更没有破坏者，而当这种关系破坏之后，邪恶就存在，不仅存在，而且就会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制造死亡。那么，当最后死亡的发生，死亡背后的邪恶到底是什么？这里有两种死亡，一种是高桥的死亡，另一种则是泰村的死亡，高桥的死亡在滨口龙介的镜头里已经被记录了，它就是真相：是拓海扼住了他的喉咙最后将他杀死，而泰村在正反打镜头里完全变成了一种梦幻般的存在，这说明对于拓海来说，他并不是杀死泰村的凶手，他对于孩子的死同样是最大的悲伤，而正因为泰村的死，他要杀死高桥，这是一个因果链条，那么，泰村为什么会死？拓海又为什么要扼死高桥？
《邪恶不存在》电影海报
泰村可以说是邪恶不存在的最具象存在，她是一个孩子，对大自然充满着喜悦之情，每次放学之后她都要去树林，这就是滨口龙介所说代表着自然一部分的人类，所以不存在邪恶。但是她却死了，她的死滨口龙介其实给出了答案：她最后站在鹿的母子或父子前面，然后伸出了手，之后就倒在地上死去，她的死和鹿有关，而镜头给出的鹿是受伤的鹿，在拓海和高桥、小黛在车上的时候，说起露营地是鹿必经之地，拓海说必须建造栅栏防止人类和鹿接触，小黛认为鹿是可爱的动物，让人类和鹿亲密接触不是更好吗，但是拓海说，鹿身上可能带有病毒，而关键的是，鹿如果受伤就会向人类发起攻势，这是鹿和人类对立的唯一可能，而泰村就死于这种对立——滨口龙介完全给出了死亡发生的线索：在拓海说出鹿攻击人类的唯一可能之前，他们在取水时听到了枪声，是有人在猎鹿，而他们之后看到了鹿的骸骨，除了被其他动物咬死之外，鹿也可能是被人类猎杀的。所以这条线索就形成了：猎鹿者猎杀了鹿，鹿中了子弹，泰村看到了受伤的鹿接近它，鹿向她发起了攻击，泰村就这样死于鹿的攻击中。
但是高桥为什么会被拓海扼死？泰村是拓海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屋子里的那张照片显示拓海的妻子已经不再了，所以对于这个女儿，他会尽全力保护，当泰村死于中了子弹的鹿，那么失女之痛的拓海会复仇，而高桥就成为了他的目标。按理说，高桥并不完全代表演艺公司老板的立场，他在说明会之后更偏向于村里人，但是在拓海看来，高桥代表的就是闯入者，甚至是破坏者，在说明会之后，他就在画上写下了“水往低处流”，这就是对豪华露营地项目对自然破坏的一次警告，所以他在悲伤之余选择了复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邪恶的一种反击。这是滨口龙介以个体情感为叙事发展线索，将邪恶不存在最终变成了邪恶存在。但是滨口龙介并不只是讲述一个对闯入者复仇的故事，邪恶不存在而存在，更在于他对人与自然关系更深一度的阐释。
当拓海把高桥视为敌人，把演艺公司视为破坏者，他是站在自己是这里主人的立场而采取的行动，但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原住民，在说明会上拓海也承认自己是“第三代开拓民”，也就是说他也是迁入到这里的，而在说明会上还有一个四年前从东京来这里开乌冬面馆的女人，她更不是原住民。当他们把演艺公司甚至高桥视为闯入者的时候，他们自己是不是早就是闯入者？高桥在拜访他的时候说起自己也想成为管理者，也想向他学习，“我想更好了解这片土地。”甚至把这份工作看成是最后的工作，高桥的这些说法很明显暗示着他也想和拓海一样生活在这里，所以拓海会把他看成是对自己的一种威胁，也就是说，无论是现在的闯入者还是原来的开拓民，都是自然之外的力量，都是对自然本身形成了威胁，或者说都代表着邪恶——在泰村仰望的长镜头之后，滨口龙介又用了一个5分钟的长镜头，描绘了拓海锯木、劈柴的全过程，无论是锯木还是劈柴，都代表着对自然的一种破坏力量，而在这两个长镜头之间，是拓海用电锯锯开木头的镜头，而且这个镜头完全是以木头的视角表现的，当电锯切入视者的视角，就完全是对邪恶力量的书写，似乎前一个镜头中泰村眼中的美好自然完全变成了一段段被锯开的木头。
泰村被杀死，是邪恶杀死了自己，是闯入者杀死了自己，高桥被杀死，是对邪恶的复仇，是对破坏者的惩罚，但是当自然不再是纯粹的自然，当人类成为主人，杀死邪恶意味着邪恶不存在，更意味着邪恶永远以循环的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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