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7《拜访死者的旅行》:我是存在者
青年 口令。
第一人 阴影不放掉它的猎物。
青年 清楚地重复一遍。
第一人 阴影不放掉它的猎物。回答呢?
青年 猎物不放掉它的阴影。
——《带手提箱的男人》
通行的口令是呼应的符码,是资格的审查,它由两部分组成,它们构成了口令的完整结构,但是当“阴影不放掉它的猎物”的回答变成“猎物不放掉它的阴影”,两部分构建的合理性存在却是一种同义反复,这种同义反复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口令的意义,但是在更深的层面上,消解既是建构:阴影不放掉猎物,就是猎物不放掉阴影,于是阴影和猎物变成了同一性存在,即阴影就是猎物,猎物就是阴影——如果说猎物是阴影的制造者,阴影也是猎物的制造者,实体和镜像成为了相互缠绕的存在。
对于《提手提箱的男人》来说,这种同一性是对他所有寻找的解构,也是在解构中构建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生存困境。“第一人”便是这个带手提箱的男人,这个男人被取消了自己的名字,“第一人”的存在就是存在主义的一种象征,但是当他来到舞台,欧仁·尤内斯库又完成了对他的命名。这是一个“地点不详,天气阴沉”的一天,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上,当他遇到河岸边的画家,他们的对话也将“时间”推向了一种“不详”的境地:第一人听到了河对岸传来的嘈杂声,于是他问画家的是:“大概在屠杀群众吧?”画家却说他弄错了,“现在是一九三八年,想想,现在仍然在革命。”革命是“一七八九年的旋风”没有停止的标记;当第一人又说“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二年的法国”失败的时候,画家又说:“现在是一九三八年,巴黎还活着,或者是一九四二年或一九五〇年。”而当第一人坐上船,拿桨者要将他送到旅馆,告诉他自从一九一〇年发大水以来,巴黎出行都要坐船,第一人的诧异是:“这么说巴黎城里居然有威尼斯。”
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九一〇年的洪水,再到一九三八年的革命,这些是确切的时间?画家甚至说,巴黎还活着,或者是一九四二年或一九五〇年——时间变成了混乱的存在,巴黎也像是威尼斯,但是这的确是一九三八年的巴黎,而第一人以闯入者的身份进入巴黎,他说到了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二年法国的失败,说到了一九五〇年巴黎的寂静,“这不是寂静,这是天鹅之歌。在肮脏的塞纳河上的天鹅之歌。”一九四〇年、一九四二年以及一九五〇年,对于一九三八年来说都是未来,而第一人回到了一九三八年的巴黎,回到了革命的巴黎,回到了嘈杂的巴黎,回到了“天鹅之歌”的巴黎,像是一种穿越,他以未来者的身份回到了此时此刻的巴黎,于是“地点不详,天气阴沉”便成为对现实的一种隐喻——肮脏的塞纳河如何响起天才最后杰作的“天鹅之歌”?
出现了女人,出现了青年,出现了老妇,也出现了那所白房子,这是第一人寻找的线索,当穿越而来,当下的巴黎又是怎样一种存在?青年和老妇在屋子前,青年起先叫老妇“母亲”,老妇也认出了屋子,但是青年却又怀疑老妇不是自己的母亲,他还认为母亲欺骗了自己和父亲,老妇骂他:“混蛋!我为你和你父亲牺牲了一辈子!现在你却不认我!你早就准备这一手了。我万万想不到。你们两人杀了我。”老妇和年轻女人在一起,年轻女人却是老妇的母亲,老妇回忆自己小时候被年轻女人照顾,“我等着你,早上我不愿意起床,不愿意自己穿衣服,也不愿意别人帮我穿衣。”在回顾了童年生活后,老妇又说后来自己结婚生下了孩子,也有了孙子,但是他们都在战争中死去了,于是面对年轻女人,老妇说:“我现在举目无亲。我一直在呼喊你。你终于来了。”
老妇和青年,老妇和年轻女子,也都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穿越者“第一人”面前,这是“历史”,这是记忆,却已经抽离了第一人想要寻找的真实故事,那幢房子烧毁了,舅舅死在了灰烬里,当“女人”说是他的妻子时,也告诉他,第一人的母亲也死了。战争和死亡构成了阴影,它是历史、记忆制造的阴影,而寻找的猎物和制造的阴影构成了同语反复的同一性关系,第一人面对的现实也就再难以逃离阴影:青年其实是路警,他帮助第一人寻找,却变成了斯芬克司,长着翅膀和昆虫脑袋的斯芬克司,当路警成为怪异的斯芬克司,也将第一人的自我摧毁了;第一人发现自己不懂这个国家的语言,“这也是用拉丁文写的。我忘了拉丁文。”他也走向了言说消失的境地;他找到领事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我父亲有时叫她于尔絮,有时叫她艾莉斯,有时是玛丽埃特,有时是布朗什。”却已经不再有唯一的名字 ,还有被取消了身份和职务;而第一人一下子进入到了法庭里,打开箱子,第一只箱子是甜菜和水泥掺和在一起,第二只箱子里是短袜、水泥和一公斤土豆——“带手提箱”的男人带着的是三只箱子,第三只箱子丢在了船上,当拿着桨的男人将箱子归还给第一人,第一人发出的感慨是:“自从我丢了那第三只,我就失去了我的第三维度。我体内缺一点什么。我是残废人。当然,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第一只箱子、第二只箱子建立的是活着的“甜菜规则”,而第三只箱子是精神所在,丢掉了第三只箱子,也是对自我精神的丢弃,即使第一人以“我不再相信什么沙皇、法庭和小王储”来痛斥自我的流浪,当第一人以“我是存在者”表明自己面对现实困境的回归选择,但是身为妻子的女人说他“这辈子你几乎总在睡觉”,是对存在者彻底的否定,存在者或者就是一种存在主义者,就是在丢失了记忆和自我中找不到方向,而制造了这种阴影的也是这个虚妄的时代,“我在梦里醒来。我不再在梦里入睡了。”第一人从梦中醒来了吗?当尤内斯库在最后的“第十九场”中安排了所有人走上舞台、穿过舞台、离开舞台,“ 他们的动作按哨音的节奏,哨音并伴有音乐,因此这一切像是芭蕾舞。”芭蕾舞又何尝不是一场梦?一场所有人都在其中的梦,一场所有的寻找都变成阴影的梦,一场过去和现在以及将来都呈现为存在主义的梦。
作为存在者的第一人本身也构成了一种阴影,一九三八年、沙皇、甜菜折射出的也是现实的阴影,这无疑也是欧仁·尤内斯库自传式的一种文本,而在一九七三年首演的《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也以存在者“主人公”的经历书写了时代的阴影。在第一场众人的讨论中,主人公和“第一人”一样,成为了没有名字的存在,而他们口中的他唯一的身份就是“资产者”,这是有钱的资产者,这是投钱的资产者,这是被其他人称为“叫人厌恶的资产者”、流浪汉资产者以及“流浪汉又是碌碌无为的资产者”——当主人公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每个人又称他是朋友并保持和颜悦色,这也是对虚伪世界的一种讽刺。而在众人面前,主人公没有名字,还总是“沉默无语”,或者如曾经的妻子吕西安娜所说,它是一个没有真正爱过的人,“我当时失望,因为没有让你爱上生活,没有让你产生激情和希望。”朋友离开了自己,妻子离开了自己,主人公似乎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切,他进入舞台的墓地,他来到酒馆,他在公寓里,所遇见的每个人不是让他找到了什么,而是制造了这个时代的阴影。
编号:X38·2231113·2028 |
牵小狗的妇人说自己的丈夫很粗暴,“婚姻有时是地狱。”妇人的丈夫说自己的妻子厌烦之极,他还说要当心那个女看门人;女看门人却告诉主人公要当心牵狗的妇人,说她是不折不扣的刁妇,还让他提防俄国人,说他是间谍,“您要当心那些假装很喜欢您的人。他们想吸引您,用他们的魔爪抓住您,宰您,杀您。”人与人之间不再有信任,这是时代的病症,而在小酒馆里,反叛者进来了,他带来了战斗的消息,于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转身变成了革命者——尤内斯库制造了一场反叛者发起的革命,“随着剧情的发展,战斗的声音逐渐增强,同时舞台后部闪过武装的人,这些形象取代了平民和不参与者的形象,最后完全取而代之。”革命便是都阴影的消除,因为正如反叛者所言:“懒汉的国家!不健康的社会。”当主人公站起身说反叛者可耻的时候,反叛者打了他一拳。
“火灾,水灾,战争和革命。”这是有形的战争,就如女看门人所说:“专制、独裁、自由主义、资本主义,都是糟糕的。”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社会经济是这样,自由经济也是这样,所以大家都是反叛者,所以大家都参与革命。但是这也是无形的革命,革命的结果是极权和专政,革命的背后是欲望,“革命就是欲望的爆发。”时代之中的每个人打着革命的旗号,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这就是人类深层次里的虚伪和极端,没有了家,没有了信任,没有了爱,当然也没有了自我,在革命的阴影里,到处是死者,妈妈死了,情人死了,城市将被拆迁,而在主人公面前,他们又化身为幽灵,对着主人公忏悔,一杯接着一杯喝着白兰地的主人公终于对每个人喊道:“混蛋!滚开!”而没有名字的“主人公”何尝不是每个人丢失的自我?所以革命以及忏悔,最后制造的是一种混乱,“天大的玩笑,孩子们!天大的玩笑,先生们女士们!能想象出这样的玩笑吗?这样的玩笑!乱七八糟!呵哈哈,多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这是尤内斯库以荒诞的手法直击人类的荒诞,反叛者、革命者和资产者,以及存在者的“第一人”、沉默不语的主人公,他们构成了时代的群像,他们在阴影中舞蹈,在阴影中革命,舞蹈和革命最后也都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而《麦克白特》这出戏以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为原型,构建了一个权力更替权力、邪恶继续着邪恶的社会。当格拉密斯和康道尔举起“打倒邓肯”的旗帜,作为反叛者是因为他们认为邓肯是一个独裁者,“一个暴君,一个篡位者,一个专制者,一个独裁者,一个不信教者,一个吃人魔王,一头蠢驴,一只呆鹅,比这些还糟。”所以他们要将他拉下宝座来,按照康道尔的说法,“我完全是出于高贵的情感。”是因为要自治和自由,但是两个人想要取而代之只不过想要拥有邓肯一样的地位的权力。麦克白特和班柯上场,作为邓肯的忠臣,他们把邓肯说成是“勇敢、仁德、忠诚和善良”的化身,当他们击败了康道尔,邓肯许诺给他们爵位和领地,但是格拉密斯却没有被抓住,后来从女巫的口中得知格拉密斯被水淹死了,也正是这个原因,邓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取消了爵位和领地,这使得麦克白特和班柯开始了反叛。
当然这其中出现了女巫的预言:麦克白特将成为大公,成为君王,将登上王位,班柯虽然不会成为君王,但会必麦克白特更伟大,“你会比麦克白特更伟大,你会是一代代国王的父亲、祖父和祖先。”实际上在这一刻,麦克白特和班柯又成为了另一个康道尔和格拉密斯,他们直接面对邓肯,说他是一个专制的君主,满脑子都是金钱、权力、豪华,他们一起喊出了“打倒邓肯”的口号——甚至比邓肯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麦克白特还要和邓肯夫人成婚。在这个和权力有关的故事里,尤内斯库基本沿用了莎士比亚的主题线索和情节构成,但是他加入了更多的现代元素,最重要的是,他将这个故事变成了权力的一种循环论:邓肯是拥有权力的第一人;康道尔和格拉密斯的反叛是为了能让自己坐上王位;麦克特白和班柯忠于邓肯是为了权力,没有得到领地和爵位而反叛更是为了权力,而女巫的预言让他们的反叛具有了更多的合理性;当邓肯被杀,“正在行走的森林”的预言成真,邓肯的儿子马考尔开始了复仇,而复仇的目的就是夺回权力,而且赋予了权力、专制以及邪恶统治更多的合法性。
马考尔说自己并不是邓肯的儿子,而是他的养子,是班柯和一个被女巫变成女人的小羚羊所生,因为邓肯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他成为了邓肯的儿子,而此次回来,就是要以班柯的姓建立一个新王朝,这是对女巫预言的一次证实,而这个权力的游戏真正让人惊愕的是:一是马考尔说出了继承人的名单,其中第六世便是“本剧作者”尤内斯库,在舞台上出现的漫画人头中,尤内斯库“笑脸,嘴巴张得很大”;二是当马考尔刺死了麦克特白,发表的宣言中就说:“我那不幸的祖国将被更多的邪恶统治,甚于从前。在我的统治下,她将更加痛苦而且受苦的花样百出。”明目张胆地说自己的统治将更加邪恶,是将一切都置于权力之下,“是的,既然我现在掌握了权力,我就要往地狱里倾倒和谐的甘乳。我要扰乱宇宙的宁静,我将毁掉地球上的一切整体。”不仅是国王,不仅是皇帝,还将是超级陛下、超级王爷,超级皇上,“所有皇帝的皇帝”。
“他消失在雾气之中。”或者对于权力世界来说,这才是最恐怖的阴影,恶行具有了合法性,毁灭具有了合理性,世界没有改变反而加剧了它的荒诞感。但是在面对自我的丢弃,革命的暴力和权力的毁灭力量时,尤内斯库这个“班柯六世”如何在“嘴巴张得很大”中面对这个世界的邪恶阴影?《拜访死者的旅行》是尤内斯库最具自传性的一出戏剧,让·卡尔梅以“特殊存在者”的身份出场,他穿越和寻找就是在死者身上发现自己,就是在民兵、旅游者、警察、成对的男女、闲逛者、目击者、过路人、受害者等等组成的舞台“阴影和侧影”中发现真正的存在口令。死者是死了三十年的外公莱翁,是九十岁时决定停下来的舅舅厄内斯特,是五十岁写灰色小说的父亲,是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这些人的死与其说是生命的终结,不如说是活着被取消的悲剧。
外公说:“他们拿走了我的一切,甚至禁止我抽我的烟斗。”父亲说:“我支持他们的要求。但是如果我不为国家罪犯作辩护,那就不正常了。后来他们完全取消了律师的职位。”但是父亲的被迫却是对自己尊严的背叛,让一针见血指出,“不能说你在默默无闻中没有成功。共济会、民主派、左派、右派、纳粹政府、铁血军,还有共产党政权都喜欢你。”而父亲的背叛对于让来说,也构成了自我回忆中的那些痛苦时刻:父亲从小就揍他,也辱骂父亲,也殴打仆人,所以让在十七岁的时候离家逃走,所以让不会罗马尼亚文,只认得“十字架”这个词,只认出“天使”这个词。所以在让再次拜访死者父亲,两个人的对话也变成了对过去的讨伐,父亲说:“我曾梦想你有另一种命运,另一种事业:高级政治官员或者将军或者化学工程师。你不肯听我的。我知道,是你母亲将你推向别的方向,我不再怨她了。”父亲随波逐流,父亲抛妻弃子,父亲出卖了自己的尊严,但是让呢?他说自己“建立了文学与诗歌的纪念碑”,却把自己说成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并喊出了“捍卫西方”的口号;在战争期间,他被流放,之后被“金黄色的国家”收养,但是他唯一指望的是获得名望,甚至低贱地在人行道边上和小溪旁找钱……
被流放也自我流放,获得了名望却牺牲了精神生活和心灵平安,拜访死者,面对死者,让感觉到自己也失去了“特殊存在者”的意义,“而现在,多年以来,时间是空的、松弛的,时间在奔驰。我无法再抓住时间。在从前,河流慢慢地流淌,而今天,它是瀑布。”在瀑布倾斜而下中,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当那场独白变成了梦呓,它是让的逃避之梦,是每个人的死亡之梦,是时代制造阴影之梦,存在是不存在,自我是非我,说话便是沉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身上保留着支离破碎的细胞。”终于最后的一句话在“我不知道”的无奈和虚妄中变成了每个人的命运写照,猎物不放掉它的阴影,阴影扩散而成为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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