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3《华氏451度》:只是被分成上下两册的书
——你下班后都做什么?
——事不多,清理草坪。
——如果法律禁止清理草坪怎么办?
——那就看着它成长。
法律禁止便是违法,所以“反社会分子”蒙塔格在电视新闻里被征服的直升飞机射杀了;禁止之外,却可以看着它成长,所以沿着旧铁路来到政府管控之外的蒙塔格变成了“书人”,继续拿着书阅读。在电视上的蒙塔格和成为书人的蒙塔格,死去的蒙塔格和继续活着的蒙塔格,就像清理草坪本身,被划分为两种状态,但是,这两种状态所对应的真的是专制和自由、物质和精神、异化的社会和开放的王国?
电视和书,是这一种对立的具体体现,在那个社会里,有着快捷而新颖的交通工具,有着互动的信息传播手段,有着自动化的生活方式,这一切似乎就标志着“未来”的到来。蒙塔格的妻子琳达无疑是这个社会的代表,她似乎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就对着墙上的巨大电视墙,看那些女性电视和互动节目,关于家庭关系,关于男女地位,关于美容。琳达渴望成为《家庭》节目的演员,所以她通过电视的红色按钮,和电视里的演员对话,回答问题,一种互动可以让她“感觉很棒”,而男演员在接受她的回答之后说:“琳达说对的,就是对的。”而她对于未来生活的要求只有一点:再装一面电视墙。
这是当她得知丈夫蒙塔格将要晋升的时候,做出的回答。似乎,蒙塔格的职位升迁预示着更多的收入,更多的收入意味着更好的生活,而更好的生活对她来说,无疑只是那面电视墙,只是和墙上电视里的人更好地对话,只是获得自己上节目的机会。人生之路几乎就是一条直线的“成功学”,但是在这个被电视节目统治的时代,琳达的脆弱也显露无疑,一方面是对于自己身体的无能为力,当蒙塔格那次下班回来,发现琳达躺在地上昏迷了,于是他拨打了医院电话,检查她日常所服用的药丸,“红色二号”是兴奋剂,不会产生毒素,但是“金色八号”却可能影响身体,所以当救护车到来,并没有出现医生,而是拿着工具和血液的工作人员——只要更换她身上的血液,就可以恢复了。
他们说,这几天更换血液的女人很多,所以这是一种时代的集体病症,在某种意义上是正常情况,而更换了全身血液的琳达第二天就醒来了,但是变化也发生了,她感到自己十分饥饿,即使大口大口吃掉早餐还是饥饿难耐,另外一个方面便是刺激了欲望,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抚摸自己的身体,而那些更换了血液的女人在电车上看到蒙塔格的表情也都是带着强烈的渴望。更换血液作为现代人解毒的方式,一方面折射出他们的生活完全被毒化了,另一方面来说,则是失去了真正自我,从最基本的血液,到食欲和性欲等功能,都需要纳入“更新”的程序中。
而另一方面,沉湎于电视信息的女人们也失去了精神意义的存在,那些女人们聚在琳达的家里看电视,和电视里的人互动,但其实她们几乎遗忘了自己还有丈夫,她们只是模糊地知道丈夫在训练营里,但是长久不见,是生是死都不在他们担心的范围里,没有丈夫何来家庭,没有家庭何来社会?如此,这个所谓的现代社会,其实是一种缺席的状态,甚至是一种反社会的存在,所以,当政府在电视上播放那些拥有图书的人是“反社会”人员,其实真正的反社会是沉湎在异化世界里的人,或者说,政府本身就是反社会的。
导演: 弗朗索瓦·特吕弗 |
而电视的对面是书,在这个社会里,书是一种法律禁止的存在,每个人都不能读书,每个家里都不能拥有书籍。这是社会的基本规范,而社会就是按照这个规范,建立起了一种系统化的“法律”:政府严禁图书写作和出版,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消防员负责收缴焚烧书籍,而警察则是追捕那些“反社会分子”。但是这是政府序列的规范,而在个体中,“告密者”成为这个系统最可怕的一个部分:在451消防局的门口,有一个信箱,如果有市民发现朋友和亲人秘密拥有书籍,那就可以写报告信,投进信箱里,消防部门则根据线索去查禁和焚烧书籍。
一方面是告密文化,无情地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查禁制度,它完全将书籍“非法化”——琳达最后得知蒙塔格拥有书籍之后,起先对他说:“把这些书处理掉,我无法和它们在一起。”当蒙塔格拒绝之后,她索性告密了他,当戴着墨镜的琳达完成这一举动,她像那些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下的人一样,完全站在了书籍的反面,站在了爱情和婚姻的背面,成为了这个社会法制的一部机器。
《华氏451度》电影海报 |
但是,一种背反是:蒙塔格本身就是消防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同事开着那辆红色消防车去执行查书烧书的任务,甚至因为工作出色,即将得到晋升。但是,为什么他会拥有书?为什么琳达会告密他?他的转变可以视为某种清醒,之后则变成了反抗。这种清醒和反抗并非全部来自于那个和琳达很像的克拉丽丝,而是内心里未曾泯灭的自由精神。他每天执行任务,看着那些书化为灰烬,在职务范围里他尽心尽职,无疑也是机器的一部分。但是当队长询问他下班之后做什么以及告诉他如果法律禁止修理草坪,他用“看着它成长”,其实是一种对于生命尊重的表达。所以在回家之后,面对琳达沉湎于电视节目,他是厌烦的,而正是这种“看着它成长”的人性,使得他在消防员身份之外,更像一个人,就像他给见习消防员讲课时说的那样:“要知道如何搜索,就要知道如何隐藏。”
不只是方法论上的推断,而是从结果返回到原因:为什么那些人会把书隐藏起来?它们藏在吊灯里,藏在橱柜里,藏在花瓶里,甚至藏在婴儿的衣服里——执行任务在公园里搜查的时候,队长就在婴儿身上发现了一本袖珍书。所以,消防员每天搜查图书,就意味着有人把书藏在暗处,藏在暗处也是藏在社会规则之外,而蒙塔格就这样在搜索中一步步发现了那个隐藏的世界,发现了丰富的图书王国,也发现了精神之存在的意义。
在遇到克拉丽丝之前,他其实已经违背社会规则和所谓的职业道德私藏了一些书,当琳达因为中毒更换了血液而拥有了非自然的欲望,蒙塔格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了那本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从第一页开始,从第一章开始,甚至从第一个字母开始,手指放在书页上,然后顺着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认真仔细而又大声地读出来,如此沉浸,如此忘我,夜晚给了他另一个世界,就像大卫·科波菲尔讲述自己的出生一样,在读书的那一刻,他真正的自己也出生了,也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而遇到克拉丽丝,则用另一种契机唤醒了他内心的读书渴望,在电车上相遇,和妻子想象,这无疑是一种替代的行为,长头发的琳达每天沉迷于丧失自我的电视,而克拉丽丝则是一个学校的教师,虽然还在试用期,但是和孩子在一起,她无疑在从事教育工作,无疑是为了这个社会的未来。所以她被蒙塔格吸引,也是情理之中的,而真正刺激他的是克拉丽丝的一个问题:“你们烧掉了那些书,你有没有读过?”蒙塔格虽然回答她:“为什么要读?”他的疑问显然是站在一个消防员的角度,所以对于书的种种坏处,他也以职业的方式阐述:“书就是一些垃圾,没什么趣味,它们会使人不幸福,会扰乱正常的社交。”这个回答其实还没有说出社会禁止图书的真正原因,不只是没什么趣味,不止是扰乱社交,队长在一次查询到一个妇人满屋子的图书时,说哲学书让人们学会了自由选择,传记让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医学书让大家感到恐慌,“幸福的唯一途径是让每个人平等。”也就是说,书会让人拥有知识,拥有思想,拥有自由意志,而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人反对什么,批判什么,甚至反抗什么,摧毁什么,这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当然是可怕的。
所以书是罪恶的源泉,是不平等的根源,所以要让每一本书、每一个字都化为灰烬。他们发现那个老妇人的房子其实是一个图书馆,各种图书应有尽有,从单一的用户图书到图书馆图书,这是一种跨越,所以他们像完成了最伟大的工作,要把这一切都摧毁,而老妇人带着诡异的笑,自己划亮了火柴,之后在大火中倒在书籍中,用焚烧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于体制和法律的反抗,也用牺牲的办法让生命和书籍在一起。
克拉丽丝和老妇人的行为,对于蒙塔格来说,是一种真正的唤醒,而在那个梦里,点火的人不再是妇人,而是变成了克拉丽丝,甚至这种转换开始了对于琳达所代表的群体的一种全面替换,他赶走了那些在家里聚聚会的女人,他在执行任务是偷偷藏了一本书,他偷偷查看克拉丽丝的犯罪档案,他拒绝了琳达要把书处理掉的要求,而最后当琳达成为告密者,当自己在家里执行烧书任务的时候,他把火枪对准了现场指挥的队长,这把枪是这个集权社会的机器,是焚烧书籍的工具,是压制人性的武器,但是他却反转而摧毁了体制,书化为了灰烬,队长化为了灰烬,自己作为消防员的身份也化为了灰烬。
也正是这一种“反社会”的行为,蒙塔格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工作,脱离了社会体制的他却具有了自由,按照克拉丽丝的说法,他沿着铁路走到了尽头,最后发现了那个只住着“书人”、不在政府控制范围的树林里,通过那个叫斯坎哈尔的人的指引,蒙塔格看到自己在电视新闻里已经被打死了,打死是一种社会身份的消失,但是复活,却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启,蒙塔格像进入到了一个理想社会,在这里没有消防员,没有屋顶上的电视天线,没有换血的身体,没有“家庭”电视,没有告密信箱,只有书,而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他们活成了一本书。
但是这些书人真的是一种理想存在?在那个社会里,人们读书是为了获取了知识丰富思想拥有观点,书是一种走向进步的阶梯,是打开自由之门的钥匙,也就是说,书是一种载体,其内核是自由、是人性,是爱,是精神,但是当一个理想社会脱离那个社会而存在,却在强化书的形式意义上走向了一种乌托邦:每个人是一本书,仅仅是记住了那些句子,在这个意义上,书人也是一种机器的存在——那个人老去了,为了不让书从此死去,他便逐字逐句教给了年幼的侄子,这是一种赓续,这是一种继承,但是纯粹是形式意义的,侄子只是作为一个工具记住了所有的句子。所以形式取代了意义,就像《傲慢与偏见》,是因为上下两册,所以书人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个叫“傲慢”,另一个叫“偏见”——如果书是几十册的系列,如何有相同模样的十几个孪生?
从机器又走向了机器,从形式回归到形式,或许也是特吕弗的一种尴尬,他拆解了那个权力社会,却在一厢情愿中重建了另一个缺失了真正自由精神的王国,在“作者电影”的新浪潮运动中,特吕弗也正以这种存在和命名、物质和精神、异化社会和开放王国的断裂方式建造自己的乌托邦:他是一个法国导演,取材于美国小说家的原著,通过英国电影公司出品,而作为他的第一部彩色电影,电影里对话全部是英语——被资本所操控?为的是市场?“华氏451度”是书本的燃点,而特吕弗似乎正用那把火焚烧了自己对于电影的自由精神,在只留下形式的乌托邦里,处处是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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