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9《为六弦琴而作·影子的颂歌》:镜子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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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已经失明,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
读他摆弄的美丽的书本,
书本也不可能帮他写出
与别的书本平起平坐的书本,
但他在或许是金色的下午,
在奇特的命运面前露出笑容,
找到了那些心爱的旧物
给他带来的特殊的幸福感觉。
    ——《一九六八年六月》

他进入到藏书室,他整理着书架上的书籍,他抚摸着羊皮纸的封面,对于他来说,当用手触摸那些书面的时候,有一种建立秩序带来的愉悦感,于是,他把这个时间叫做“金色的下午”,仿佛有一道光照射进来,仿佛那光制造了整个下午的宁静,仿佛完全的宁静就是命运的写照。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六月,一个下午,站在那些书面前的是一个名叫博尔赫斯的老头,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不仅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苍老,而且眼睛也不再看得清眼前的一切,当这一个下午如期而至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是“金色的下午”?是不是真的享受到了宁静?或者整理那些书真的能带来某种秩序感?是的,他说,这是“在可能象征金色下午的宁静中”,他把自己叫做“那人”,他把整理藏书看成是“默默无畏地进行文艺批评”,这一切的可能,他之外的那人,想象中的文艺批评其实必须面对的是一个现实:他已经不可能读那些摆弄的书,那些书也不可能让他“写出与别的书平起平坐的书本”——宁静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寂寥。

一九六八年六月,似乎已经显得过于脆弱,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身体之病更让他迫近苍老,迫近一种叫死亡的东西,而在三年前,也是六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他还在为那些歌谣寻找适合歌唱的词,还在告别“哀哀戚戚的感伤情调”而赋予它们一种传奇新色彩,还在朴素的民谣里怀想一种英雄主义,“骁勇从来都理当受到称赞,/希望绝对不会落空成缥渺,/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唱起了/关于奇克拉纳的传奇歌谣。”他们是“肯定是坦坦荡荡充满自信”的哈辛托·奇克拉纳,是“目光炯炯有神气”的堂尼卡诺尔·帕雷德斯,是“他都表现不凡有本事”的刀客塞维里奥·苏亚雷斯,是“他实实在在是个好人”的小老乡,是“沉静但又显出几分忧伤”的黑人,是“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的阿博诺斯,即使有“刀光闪闪亮”的伊韦拉氏两兄弟的争斗,即使有关于塞万多·卡尔多索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将他的性命最后葬送”的悲剧,即使在胡安·穆拉尼亚的故事中发出“他们如今都到哪里去了”的感叹,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写作这些民谣是快乐的,甚至他还期望读者能想象“有一个人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商店里怀抱吉他边弹边唱的情景来补上没法听到的音乐”,只要想象中的那个人“手指拨动着琴弦”,于是,“唱词的内容也就远不及那节奏重要了”。

避免“探戈歌词”造成的感伤情调,让民歌显出朴素的一面,博尔赫斯为读者预留的想象其实是想让自己“手指拨动琴弦”,所以没有避讳没有夸张,所以“不必感伤。在未来的岁月……”所以即使看见了曼努埃尔·弗洛宙斯歌谣里的死亡,他也说:“弗洛雷斯就要死了,/这件事情并不稀奇;/死亡本是一个习俗,/人们知道怎样处理。”但是当一九六五年的六月已经远去,当一九六八年的六月倏忽到来,那种对于时间真切的感觉如何能在民谣的欢快中化为乌有?一九六五年,他为读者预留了一个想象的位置,一九六八年,他或者必须为死亡预留一个位置。

他一定是看见了“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发生的那次死亡事件:他走进了盥洗室,他洗掉了黑白方格图案的地面上的血迹,他抚平了自己的头发,整理了领带,然后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他的手并不颤抖。他顺从地、着魔似的已经把手枪抵住太阳穴。”他是没有害怕地杀死了自己,“我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一种死亡毫无悬念,因为他是在“预定的时刻踏上了大理石梯级”。现在的问题是,当一种死亡毫无意外地发生,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写在一个事件的档案里,当他死了,“现在他像死去的人那样不会再受到伤害。”当他踏上了梯级,“这件事将成为别人的回忆。”而他在盥洗室里做出最后一个动作的时候,他看见了镜子,而且和那些歌谣可以让读者产生“手指拨动着琴弦”的那个人一样,镜子也为他留下了位置,因为“镜子在等着他”: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擦洗血迹,等着他抚平头发整理领结,等着他把手枪抵住太阳穴,因为,“试图想象镜子里在动作的是另一个人,而作为替身的他却在模仿。”

镜子里的是另一个人,死亡也属于另一个人,也许正是这种镜像关系使得他“顺从地、着魔似的”打响了枪,走向了死亡——他仅仅是一个模仿者,之后他会走出盥洗室,走下梯级,然后消失在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的档案里。镜子在等着他,镜子也让他逃离死亡,一种互文关系,是为了让死亡留出一个口子,而死亡却变成了想象式的虚构,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行为。从这个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的死亡镜子开始,博尔赫斯看见了迷宫:“我知道阴影中还有一个。/他的命运是耗尽/构成这个地狱的漫长孤寂,/渴望我的鲜血,吞噬我的死亡。/我们两个在相互寻找。/但愿这是最后一天的等待。(《迷宫(另一首)》)”所以当许诺给博尔赫斯作画的豪尔赫·拉尔科逝世,依然能找到一种纪念,“它以某种方式存在。像一支乐曲那样存在和发展,陪伴到永远。”所以在一九六九年七月一日的早晨,博尔赫斯开始祈祷,“我愿彻底死去;我希望同我的伙伴一我的躯体——一起死去。”死去的意义是宽恕我的过错,是拯救自己,是“早早被人遗忘”,是在宇宙的安排中能够不在意个体的消失。

一面镜子等着他,反而变成了某种希望,《他的结局与开始》中的那个孑然一身的人,那个带着落寞、怅惘和局外人的心情昏昏睡去的人,的确在临终之前做个噩梦,“梦见什么一点也记不清了,只害怕梦境再次显现。恐惧最终占了上风;横插在他和他想写的稿纸和想看的书之间。字母推推搡搡,挤在一起;一些面庞,一些熟悉的面庞,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人和事纷纷离他而去。他仿佛突然发了狠心似的,他的思想死死地依附着那些变化不定的形象。”那是一种害怕,是一种不安,是对于死亡最真切的体会,但是他最后却感到了亲切,因为那些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形象,“如今他属于这个新的世界,远离过去,远离现在和将来。这个世界逐渐包围了他。”又一种时间被开启,他蒙受了天恩,“从他死去的一刻开始,他一直在天上。”

编号:S63·2170911·1413
作者: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3.00元亚马逊15.40元
ISBN:9787532771219
页数:130页

无论是在镜子中真正的死亡者成为模仿者,还是在死去时祈祷被人遗忘,无论是阴影中还有另一个,还是在天恩中开启了新的世界,其实在一种可能到来的死亡里,博尔赫斯总是把死亡放在彼处,把死者当成是另一个人,正如镜子照映的世界一样,它变成了一钟“影子的颂歌”: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我已经成为老年人,我做任何事都是强弩之末,我一生追求的事物并没有都如愿,但是,这却是一次回归,“我到达了我的中心,/我的代数,我的密码,/我的镜子。/我马上就会知道自己是谁。”

死亡变成了一种反向的运动,它走向寂灭的同时也制造了新的可能,那里是我的中心,是唯一的代数,是必然的密码,是照映他者的镜子,所以一个中心议题是:死亡降临的时候,能看清自己到底是谁?从他者回归到自我,便是死亡的真正意义。但是,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我在时间里,这似乎是难以逃离的一种束缚,但是时间真的只有开始和结束吗?时间能走向永恒吗?在永恒里我是不是可以一直活着?并非是要追寻永恒的时间,而是在时间的议题里发现永恒的意义,所以博尔赫斯希望在时间中回答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哲学命题:“未来、现在和过去有什么内在联系?恒河流过的这条是什么河道?源头难以想象这条河是什么河流?卷走神话和剑的这条是什么河流?”

在时间之流中,有过过去,那是一种记忆,“是那个形式易变的虚幻的博物馆,/是那堆破碎的镜子。”博物馆里存放着什么?是时间的影子,影子是“正等着他”的镜子,那里写着祖辈的名字,“我没有失去。它们属于我。/我在遗忘中,在偶然的愿望中拥有。(阿塞韦多》)”那里发生着高乔人的故事:“他们一生仿佛在梦中度过,不知道自己是何人何物。/也许我们的命运和他们的相同。(《高乔人》)”那里有一九四〇年关于英格兰的记忆,“英格兰,休让日耳曼野猪和意大利鬣狗/亵渎你神圣的土地。/莎士比亚的岛国,愿你的儿子们拯救你/和你的光荣的影子。(《致某影子,一九四〇年》)”那里是一九六九年以色列的战斗,“忘掉你父辈的语言,学会天国的语言吧。/你将成为以色列人,成为战士。/你将在沼泽和沙漠上建立祖国。(《以色列,—九六九年》)”那里也存放着诸多的物品,一面红色的西方镜子、幻想中的朝霞、锉刀、门槛、地图、酒杯、钉子,“它们的存在超过我们的遗忘;/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已经离去。(《物品》)”

当然,那里也有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城市里有疲倦而幸福的人在美洲战斗归来的五月广场,有拉雷科莱塔执行枪决的大墙,有胡宁街的一株大树,有金塔纳路上一扇有门牌号的大门,有一座沉重的金属骑士塑像,有一把经历过战争的剑,有“我们同一个女人分手和一个女人离我们而去的日子”——“这些事物个人色彩太重,太就事论事,代表不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博物馆里能够发现的是从未到过的另一条街,是街区和最深的庭院的隐秘中心,是门脸掩盖的东西,还有“我的敌人”和“不喜欢我的诗歌的人”,有“我们可能进去过但已经忘记的小书店”,有“为我们演奏我们不熟悉的米隆加舞曲”——它们是一个城市有关的记忆,却在隐秘处揭开了另外的面容,也许直到没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早在镜子的影像里等待着我们,“是已经消失和将要出现的东西,是后来的、陌生的、次要的,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城区,我们不了解而又喜爱的东西。”

时间深邃,不是只有开始和结束,不是只有昨天和现在,而在这个巨大的博物馆里,博尔赫斯发现的更是刻印在时间之河上至今都没有破译的神秘主义。《人种志学者》弗雷德按照导师的建议去了土著居民的保留地,他起初生活在那里只是为了观察他们的仪式,只是为了探索巫师的秘密,甚至只是为了写一篇可以出版的相关论文,但是抵达那里之后,他却改变了看法,他告诉导师的是一个秘密,“我掌握了秘密,能用一百种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方式加以阐明。我不知道如何向您解释,那个秘密十分宝贵,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科学与它简直无法比较。”正是拥有了这个秘密,他可以应付任何地方和任何情况,后来他结婚又离婚,后来他成为了图书管理员,但是他掌握的秘密是什么却不得而知,而博尔赫斯却说:“这里只有一个主人公,除非所有的故事都有成千上万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主人公。”成千上万的人变成了一个主人公,复杂多变的情况都在一个秘密里,看得见和看不见、活着和死去也不再是必然的变化,它都在一种结局中成为所有的可能,而这种可能就像镜子一样,制造了影子的颂歌,在神秘意义上破解了我们单一的方向。

还有那个为躲避搜查而进入地下室的佩德罗·萨尔瓦多雷斯,他在那里整整住了九年,那里都是黑暗,“黑暗使他整天陷于迷梦”;那里都是威胁,“每天都可能是他的末日”;那里都是恐惧,“最初他梦到月黑风高,钢剑直逼咽喉,梦到空旷的街道,梦到平原。”但是九年并不是由年月日组成的简单数字,它让一个人变成了温顺的野兽,变成了隐秘的神,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却又回到了年月日组成的时间里,“他长得虚胖,脸色苍白得像蜡,说话老是压低嗓音。他被充公的乡间产业始终没有发还;据说他贫困而死。”最后是死亡。一个在九年的黑暗、威胁和恐惧中都没有死去的人,在回到属于别人时间里的时候,却死在贫困里,与其说是时间改变了什么,不如说是他者的时间制造了无可逃避的死亡,“正如一切事物一样,佩德罗·萨尔瓦多雷斯的遭遇仿佛是我们即将领悟的某件事情的象征。”

是什么样的象征?神秘主义是不是脱离了时间之河,是不是脱离了生命的形式?它是一个影子,在本体之外成为了一个喻体,而是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再次回到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哲学命题,博尔赫斯说:“河流卷走了我,我就是那条河。/构成我的是不稳定的材料,是神秘的时间。/源头也许就在我这里。/日子也许从我的影子里涌现,/虚幻而不可避免。”一个我是在火中化为灰烬、肉体变成尘土的我,是“面庞已成为尘埃里的一个”,是在竖起的墓碑里入睡的我,是七十岁眼睛已经看不清事物的我,但是另一个我在镜子里唱着影子的颂歌,在博物馆里寻找神秘的故事,在语言中发现符号的永恒,守护着那些藏书建立了秩序,“这里有高高的书架,/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际,/像星辰一样隐秘而又可见。/这里有花园、庙宇。(《书籍保管人》)”

“除了无奈的读者已经预见到的镜子、迷宫和剑之外,增添了两个新的主题:老年和伦理观。”在那些覆盖了灰尘却看见了花园和庙宇的图书面前,我看见了老年的时间,也看见了时间之外的不幸和善,它们在镜子里都是面向一九六九年之外的“福音”:“被爱的人、爱的人、可以不要爱的人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都不是时间之中的个人,他们都在天国和地狱之外发现了幸福,因为:“幸福的人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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