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4《克莱尔的膝盖》:世界是一幕隐秘的戏剧
埃里克·候麦“六个道德故事”的第五部,一女两男或者一男两女的纠葛性结构,从懵懂的暗恋到男女的恋爱,候麦正沿着情感的惯常走向铺陈出关于道德的探讨主线,而在《克莱尔的膝盖》里,他聚焦了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男女身上,或者他探讨的是更考验道德感的准婚姻状态:以道德为准则构建的婚姻,需要的是一种责任,在责任世界里,男女做出决定或付诸实践需要的是理性,婚姻、责任和理性成为维持道德的主要元素,但是这绝不是一种封闭状态,在道德世界之外,是不是还可能有爱情?爱情是不是需要自由?自由是不是建立在欲望基础之上?爱情、自由和欲望可能形成的非道德世界,是不是会和婚姻、责任和理性构成一种对等关系?甚至,会改变和解构所谓的道德?
还是一些在度假的人,还是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还是以男女的微妙心理活动为情节展开的线索,即将和女友露辛德结婚的35岁中年外交家杰罗姆无疑是候麦观察的样本,只是处在即将走向婚姻世界的他,在遇见了不同女人之后,他是前进还是后退?是坚守道德还是进行必要的妥协?实际上,他就是站在由婚姻、责任、理性构筑的道德世界和以爱情、自由、欲望所组成的可能非道德状态的边缘地带,可进可退,可坚守亦可妥协,而正是这种中间地带的摇摆性,道德问题更具有了某种样本的典型意义。
杰罗姆一直在强调自己即将结婚的现实,他在开船经过情人桥,和多年未见的朋友奥罗拉相遇时,说到自己要结婚了;奥罗拉去了杰罗姆的房间,看到了露辛德的照片,杰罗姆还特意介绍了自己的未婚妻;遇到劳拉的母亲、认识劳拉之后,也在大家面前说起露辛德的不喜欢写信的习惯;在和劳拉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故意把自己要结婚的话题展开来;在认识劳拉的姐姐克莱尔的时候,他也透露了这个重要的信息——杰罗姆在众人面前不断提及自己要结婚的事实,就是强化自己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就是要让人感觉他是理性的男人。
但是,未婚妻露辛德只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出现在房间的照片上,却始终没有露面,据杰罗姆介绍,她现在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直在非洲,这是一个隐匿的人物,甚至是一种缺席状态,也正是这种隐匿性甚至缺席状态,使得杰罗姆所谓的婚姻、责任和理性也以隐秘的方式出现,而在他这个为期一个月的度假中,他所面对的却是另外的女人,而另外的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展开的是爱情、自由甚至欲望。一种是隐匿的道德准则,一种是公开的非道德状态,对于杰罗姆来说,他就是慢慢陷入了关于道德的矛盾性之中。
劳拉和克莱尔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他们的妈妈自然是走进了婚姻世界的人,这是提供给杰罗姆的一个参照系,但是她结婚、离婚、再结婚的现实,并非是构筑了一个理想化的婚姻世界。她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有一次在大家面前谈到了男人,她认为男人就像一座雄伟的高山,是应该起到保护女人的角色。但显然,这是一种理想状态,甚至是一种在现实困境之外的合理想象:女人需要男人的呵护才走进婚姻世界。而这种对婚姻理想化的想象,更加剧了对现实的不满,而她就是在两次婚姻之后开始对劳拉进行强有力的管束,希望女儿能够在自己制定的规则中,这样的规则对于缺少父爱的劳拉来说,则变异为过分的成熟,更使得她对于自己的婚姻也充满了想象。
导演: 埃里克·侯麦 |
“她爱上你了。”这是奥罗拉对杰罗姆说的话,这句话劳拉的母亲也曾对杰罗姆说过,所以劳拉的感情是不隐秘的,连他自己也承认:“我有点爱上你了。”那时她和杰罗姆坐在山顶之上,他们度假的房子在树后面,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他们似乎进入到了爱情的世界里:她靠着杰罗姆,杰罗姆握着她的手,他们甚至开始接吻,开始拥抱。受到家庭的影响,劳拉说自己不像同龄人那样幼稚,她只是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听话的态度,而她所要追求的男人则是像杰罗姆一样成熟的男性,因为这让她有一种被父亲呵护的感觉。这是一种缺失之后的弥补,杰罗姆成为她寻找父爱的一种影子,而这种父爱又在她那里想象为一种爱情。
她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爱情的纯洁性,母亲失败的婚姻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影响,但是正是她也在想象中构筑了爱情,所以在现实中也处在矛盾中,她说他喜欢杰罗姆甚至爱上了他,但是她知道杰罗姆不会给她想要的爱,“你是要结婚的人,我是自由人。”这是一种状态上的明显区别,但这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劳拉在杰罗姆最靠近她的时候,反而推开了他,“我想要的是真正的恋爱。”显然杰罗姆不能给她爱情,是因为杰罗姆要结婚,他必然背负着责任,而责任会使他所谓的爱不纯洁,杰罗姆也对她说过:“我和露辛达结婚,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认识她六年了,我从未觉得她无聊;她也没有觉得我乏味,那我们没有理由不继续。你可能觉得这样毫无激情。”那时劳拉说他们六年的感情已经不是爱情而是友情,而杰罗姆也认为,爱情和友情是一样的,所以劳拉说:“不,我绝不和爱人做朋友。爱情使我卑下。”
在山顶上的拥抱和接吻,以及袒露心迹,是两个不同状态的人一次真正的对话,却也是让这一种交错的爱走向了终结。与坚信爱情的劳拉相比,杰罗姆的朋友奥罗拉对待感情则更为隐秘,她是一个小说作家,她喜欢构筑情节,喜欢想象爱情,她甚至渴望在爱情中寻找灵感,寻找那个“天竺鼠”。她和杰罗姆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在他们重逢之后,杰罗姆是奥罗拉身边最近的一个男人,他们一起聊天,一起喝茶,有时他们坐在一起还相互摸手,亲昵的动作超越了一般的友情,但是又绝不是爱情。
杰罗姆一直关心奥罗拉为什么还不结婚,而奥罗拉却告诉他自己身边不缺男性,而且每个男性都很有魅力,她甚至说自己和五个男人交往和三个男人上过床,但都不是爱,她说她喜欢等待,其实是一种征服,她想要的是一种占有的感觉,但和爱情无关——一种自我主义,其实是让生活变成了小说,她所谓的“天竺鼠”只不过是一种虚构。但是对于杰罗姆,她从来没有拒绝那种亲昵和暧昧,而当杰罗姆说要追求克莱尔的时候,奥罗拉甚至开始帮他,在那次打排球活动中,克莱尔的手指受伤了,杰罗姆把她带到了奥罗拉面前,奥罗拉安慰了几句之后,给他们送上了饮料,在递给杰罗姆的时候,故意在他伸手时拿开,杰罗姆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克莱尔的膝盖——在那一刻,他们就是同谋,而这个计划安排看上去更像是奥罗拉设计的一个情节,为的就是写作,就是虚构。
《克莱尔的膝盖》电影海报 |
但是当现实的场景进入小说,是不是就取消了它的虚构性?和所谓的爱情一样,无论是经历了婚姻的劳拉母亲、早熟的劳拉,还是占有男人而驾驭爱情的奥罗拉,他们看上去都是自由的,爱情和自由似乎为杰罗姆提供了婚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当未婚妻露辛德在别处,当婚姻在一个月之后,是不是杰罗姆也会受到影响而选择这种自由?他说和露辛德之间的婚姻是“命运注定要我们在一起”,虽然他们之间有过第三者,“我甚至分不清她们。”杰罗姆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过眼云烟,都是婚姻之前的模糊记忆,对于真正的婚姻构不成威胁。而对于即将到来的婚姻,杰罗姆似乎很坚决地认为,婚姻就是给自己一个理由,“爱情不是占有,而是尊重对方。”
杰罗姆认可婚姻的意义,也甘心让自己走进婚姻,并不是对露辛德有多么疯狂地爱,而是成为一种道德的恪守,是一种责任的表现,和他冷静的处事方式一样,他也是理智的,即使在和劳拉有过身体的接触,和奥罗拉有过暧昧的举动,在他看来都不会威胁到自己和露辛德的婚姻。但是克莱尔出现了,克莱尔的膝盖被他看到了,所以在责任和自由、理性和欲望之间,杰罗姆开始矛盾,开始犹豫,甚至开始说服自己做出选择。
但是,为什么作为主角的克莱尔要在47分钟才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作为欲望象征的“克莱尔的膝盖”要在58分钟才进入杰罗姆的视野?为什么作为道德和非道德评判的关键事件要在1小时33分才上演?其实,当候麦铺陈了劳拉母亲、劳拉和奥罗拉对于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之后,克莱尔的出现就变成了另一种隐秘,她一直在故事的背后,只有当她以迟来者的身份出现在杰罗姆面前,出现在这个道德故事里,才具有某种猝然而至的感觉,才会在刹那放大内心的隐秘。劳拉几次在杰罗姆面前说起克莱尔,这也起到了某种虚构的效果,在见到克莱尔之前,杰罗姆似乎也在虚构一部小说,而当克莱尔和她的膝盖终于出现的时候,那一部小说就在无阻挡地轰轰烈烈地开场了。
47分钟,杰罗姆在河边第一次见到了克莱尔,她是劳拉的姐姐,却和劳拉完全不一样,她漂亮、优雅,又有点神秘,而且她一出场就是一个找到了爱情归宿的人:她和男友吉利斯在一起,看起来吉利斯很在乎她,她也很喜欢他,在这个很稳定的情感将结构中,杰罗姆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他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吉利斯就在她身边,于是杰罗姆开着快艇告别,却不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在一场舞会上,他想邀请克莱尔跳舞,克莱尔却挽着吉利斯的胳膊说自己累了;在打网球的时候,杰罗姆想要看他们在场上比赛,克莱尔却说不打了——在杰罗姆面前,卡莱尔总是冷漠的,不能接近的,这是坚固的壁垒,让杰罗姆无功而返。
但是杰罗姆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克莱尔?16岁的克莱尔和劳拉不同,劳拉主动追求杰罗姆,克莱尔却在冷落杰罗姆;劳拉相信一见钟情却找不到旗人,卡莱尔却有了感情的归宿——也许两个女人的不同,在他身上泛起了某种涟漪,他在奥罗拉面前说:“她引诱了我,她打扰了我,她激起了我的欲望。”这是杰罗姆道德故事的真正开端,作为一个即将走向婚姻世界的男人,他的这些话不是代表着责任,而是推卸责任,他把一切可能的过错都推向了克莱尔,是因为她的引诱,她的打扰,才让自己的欲望被激起来。所以即使他要求罗奥拉帮忙,也只是为了测试,“如果她真的奔向我,我会拒绝,我要自己选择拒绝她。”
这其实是一个道德的权谋术,自己明明对她有了某种原始的欲望,却说是她的引诱,明明想要接近她,却说会拒绝——接近而拒绝,是一种自律?是一种道德?杰罗姆把自己的欲望放在一个隐秘的位置,只有隐秘,才不会变成公开的不道德,而隐秘的欲望就在于克莱尔的膝盖,他在克莱尔和吉利斯打完网球的时候,看见吉利斯的手放在克莱尔的膝盖上,在吉利斯来说是最平常的举动,但是当被杰罗姆看见,那种无法遏制的欲望便在心里荡漾开来;在采摘水果的时候,杰罗姆站在梯子底下,刚好看见爬在梯子上克莱尔露出的膝盖,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可以触到。终于,在得到了克莱尔要去镇上的机会,杰罗姆终于开着快艇和克莱尔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大雨袭来,他们在一间屋子里避雨,起先杰罗姆和克莱尔做得很远,后来杰罗姆告诉克莱尔看到吉利斯和另一个叫玛丽安的女人很亲密,于是克莱尔开始忧伤起来,继而开始哭泣,杰罗姆慢慢坐到了克莱尔面前,递给她手帕,然后把一只手放在她裸露的膝盖上,开始来回抚摸。
“她的膝盖很尖,狭窄,光滑,柔嫩……”这是杰罗姆事后对奥罗拉说起避雨一幕时对克莱尔膝盖的评价,那时他似乎还在回味抚摸克莱尔膝盖的美妙感觉中,一场大雨像是杰罗姆隐秘欲望的发泄,而坐在那里哭泣的克莱尔,甚至辨不清是他在安慰自己还是在侵犯,所以欲望就像一个隐秘的存在,在杰罗姆看来是满足,在克莱尔看来是抚慰,它如此完美地解决了道德和非道德的难题,而杰罗姆更像是胜利者,在奥罗拉面前说起自己的勇敢和大胆,“这是最危险的事,也是最简单的事。”
因为她诱惑了我我才征服了她,因为我是个将要结婚的人,所以我只是摸了她的膝盖——这便是杰罗姆的道德观,当把自己的非道德都排除在外,一切的过错都和自己无关,甚至连过错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膝盖而已,只是一个部位而已,而且,在之后,杰罗姆就要告别一个月的度假生活,回到未婚妻身边,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一样,“一切为了露辛德。”杰罗姆在告别奥罗拉时这样说。非道德的内心活动在别处,占有和欲望满足在别处,就像奥罗拉所说:“你何必在乎她的感受,你制造了一个戏剧的场景,这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结果很符合道德。”
充满戏剧性,却看不出挣扎和矛盾,回归道德轨道,欲望和自由都变成了一种隐秘,这是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生活?就像杰罗姆房间的那幅壁画,堂吉诃德和桑丘被蒙上了眼睛,他们骑在木马上,头上吊着一个火盆,他们认为自己在接近太阳飞翔,“英雄主义常常是自欺欺人的,他们都有自己的障眼法。”奥罗拉这样说,而当杰罗姆离开,重新回到吉利斯怀抱的克莱尔,似乎又找到了爱情的感觉:“没有关系,坐在我的膝盖上吧。”暗处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奥罗拉,似乎已经构思好了另一部更隐秘的道德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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