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3《夜晚的故事》:请继续梦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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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精细的工具——眼睛,
不禁认为她并不存在。
    ——《夜晚的故事》

夜晚首先是一个概念,博尔赫斯说它是“漆黑一团和睡眠”,是“扎上光脚板的荆棘”,是“对豺狼的恐惧”,后来是一个词,“指昏晨之间的那段黑暗”,当一个人失明而看不见东西,所有的黑暗都是一种黑暗,所有的夜晚都只是一个夜晚,甚至一个概念和一个词都是虚无的,它在睡眠之中不再让人醒来,仿佛安眠。

可是,当黑暗镶嵌在晨昏之间的时候,它其实是被包围的,而包围的意义是提供了突围的可能,即使不突围,在它外面的晨昏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必然存在的风景?甚至只是“漆黑一团和睡眠”,在睡眠之中是不是还有一种叫梦的存在?梦是将要成为勇士的吉哈诺的梦,他喊出“我将实现梦想”的那句话,是因为他就是一个梦想者,“我连尘埃都不是。我是个梦,/在梦中和清醒时,/织出我的父兄塞万提斯”,不是尘埃,并不是连出现在现实的意义都不存在,而是在塞万提斯的文本里,成为另一种记忆,在勒班陀海上作战,懂点拉丁文和阿拉伯文,带来一种理想主义的记忆,一切都会成为吉哈诺的梦,“我祈求上帝说:/我的梦想者,请继续梦见我。(《我连尘埃都不是》)”

上帝听到了吗?听不听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一个梦想者,并“继续梦见我”,在梦中被梦见,一种嵌套结构正是对于命运的反抗,所以如“连尘埃都不是”的吉哈诺一样,梦提供了一种记忆的母题,所以在死去的埃塞基耶尔·塔瓦雷斯那里,当现实如布宜诺斯艾利斯疯长的野草一样湮没了记忆,当新建的房屋和笨重的公共汽车不再看见,当进进出出的人们忽视了他的存在,这个好勇斗狠的人却在一九七七年死去之后,在“命中注定”的结局之外,“他在一个永恒的傍晚用右手手指抚摸着一把不可能存在的匕首。”所以在梦中有一匹遒劲有力的马,只是长长的弧线组成,却进入到亚历山大大帝的梦中,进入乔叟的诗歌里:“a very horsely horse(一匹神骏的好马)”所以在没有了“十字架和毒芹的下午的历史”中,梦中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一面镜子不再是复制“另一个”的恐怖存在,而在梦中让灵魂回归真面目;所以梦中总是有等待的光芒:“在你来到之前,/修士要梦见一个船锚,/苏门答腊要死去一只老虎,/婆罗洲要死去九个人。”所以死去的曼努埃尔·佩罗在梦中却活着:“我没有按修辞的要求/提到泪水和大理石。/窗外天色已晚。/我们只是平铺直叙/谈着一位亲爱的朋友,/他不能死去。他也没有死去。”

“请继续梦见我”,黑夜里的梦,睡眠中的梦,发生而被记录,仿佛一本书,提供了被流传的可能。博尔赫斯的梦情结在塞万提斯的故事里,在埃塞基耶尔·塔瓦雷斯的记忆中,在乔叟的诗句里,在曼努埃尔·佩罗的生命里,而看见了这些梦的博尔赫斯就是造梦者,“一本诗集无非是一系列魔术手法。一个功力有限的魔术师靠他有限的手段尽力而为之。”一九七七的后记中他这样说。梦离开了现实,梦创造了神奇,梦剔除了当下,梦带来了想象,而当梦在漆黑一团的睡眠里生长,在“晨昏之间”时间段出现,梦其实就是博尔赫斯的一个文本,而在这个文本里,诗歌、小说或者图书,是提供了博尔赫斯关于人类的记忆。

“在我出版的所有书籍中,这本诗集最能表明我的内心世界。”因为文本提供了文本,文本找到了文本,它是散文界的发现者蒙田的思想,它是罗伯特·伯顿《忧郁的解剖》里的声音,“正如某些城市和某些人物一样,书籍使我流连忘返,相见恨晚。”所以他睡在书籍的世界里,并制造魔术一般的文本。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图书并不只是在失明状态下的某种慰藉,它更是自己通向永恒之所的那条路。现实或者像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13世纪统治西班牙时期在格拉纳达建立的王宫阿尔罕布拉一样,它是叹为观止的一种存在,但是在林立的长矛中,在坚韧的弯刀里,建筑式样丰富多彩,装饰华丽的宫殿最后无法逃脱被毁灭的命运,“你将同甜蜜告别/宫殿的钥匙已不可及,/异教的十字架将抹去新月,/你现在看到的将是最后的傍晚。”

最后的傍晚,就是一种黑暗的降临,但是一样是无与伦比的存在,亚历山大城里由埃及国王托勒密建立的著名图书馆,藏书达70万卷,在战争中曾造凯撒的军队破坏,后来又遭到伊斯兰教史上第二任哈里发奥玛尔焚毁,而奥马尔焚毁图书的目的,是因为《古兰经》里已经有了人类的全部知识,没有记载的知识都是有害的,但是当图书馆被一种知识论所毁灭,却是另一种永恒的开始,博尔赫斯说:“无数的书籍将从/人类夜以继日的勤奋中产生。/即使所有的书一本不剩,/他们还会写出每一页、每一行、/大力神的每一项事迹和爱情、/每一文稿的每一个教训。(亚历山大城,公元六四一年》)”

编号:S63·2170911·1417
作者: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3077
页数:74页

一本书被毁,一座图书馆被烧,只是某种知识的外形被破坏,只要还有人写作,还有人记录,还有人在梦中成为做梦者,它就是一种永恒。就像那本《一千零一夜》,亚历山大城里“国王太多,世纪很多”,甚至“我们人数太多”,就像有形的知识,并不存在还要被书写的意义,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那些需要的东西:“名字无关紧要。我们不妨设想一个集市,一家酒馆,一个瞭望塔高耸、戒备森严的庭院,一条反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面庞的河流。我们不妨设想一个灰头土面的花园,因为附近就是沙漠。”但是那位被亚历山大召来排遣夜晚闲暇的游唱歌手的“某人”,却“给了我们恩惠”,“他以为自己是替少数人讲故事,挣几个小钱,但在过去遗忘的日子里编了《一千零一夜》。”

而《一千零一夜》不只是一本有关故事的书,它是人类追求永恒的比喻,博尔赫斯说到了四个比喻,一个比喻是河流,它是生命的镜子,“被命运或偶然性随意支配,/命运和偶然性本无差别”,命运看起来是偶然,生命也是偶然,但是在被照见了的镜子里,偶然的河流却在无休无止地流动;第二个比喻是“地毯的图案”,这是有秘密的规律,“正如另一个梦——宇宙,/组成《一千零一夜》的/是监护的数字和习惯”,它是宇宙的密码;第三个比喻是梦,王后在每晚睡觉前讲给国王听,听的只是一个编撰的故事,但是当它不断地演绎,是不是一种生生不息的证明,因为“书中有书”,甚至连王后和国王早已忘记了讲过的故事,但是书却保留了下来,比每个讲故事的夜晚更长;第四个比喻是时间的地图,“阿拉伯人说/谁都看不完《一千零一夜》。/它就是时间,从不入睡。/白天逝去,它仍在看书,/山鲁佐德仍向你讲她的故事。”

河流、梦、图案和时间的地图,《一千零一夜》在文本之外提供的比喻,都是恒久的,都是不灭的,都是知识在被毁之外的存在。有形和永恒,毁灭和再生,似乎就在这黑夜和白昼之间形成了新的文本,而博尔赫斯自己呢?他是不是在黑夜中感觉到了自己失明的现实?是不是在睡眠中有一种被围困的压抑?而文本在期望给出另一个答案之前,博尔赫斯却在问一个存在本质的问题:我是谁?“博尔赫斯”是一个名字,它是有形知识的一个符号,他已经年过七旬,日益接近生命的终点,他是看不清世界的老人,眼前的一切都是无法突围的黑夜,但是博尔赫斯看见了《一千零一夜》的比喻,所以他借用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人物帕罗勒斯在贬黜后说:“我不再是队长了/但我仍可以像队长那样/吃、喝、睡得舒舒服服/我之所以能活下去/正因为我就是我。”同样的话也出现在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的嘴里,那时他已经精神失常,当他独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说出的那句话是:“我就是我。”所以博尔赫斯说,我不是博尔赫斯,我不是向往战争的阿塞韦多,不是基尔兽死亡的父亲,不是手持长矛冲锋陷阵的苏亚雷斯,一切和家族有关的知识都属于他们,而即使是“他们的回忆”,“我也是另一个”:“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回声,/希望无牵无挂地死去。/我也许是梦中的你。/这就是我。正如莎士比亚所说。”

回到了吉哈诺“继续梦见我”的嵌套中,回到了造梦者的创造中,而黑夜也不再是制造了“漆黑一团和睡眠”的制造者,相反,是梦制造了更多的“一千零一夜”,所以黑夜不再是概念,不再是一个词,不再是恐惧和荆棘,也不再是没有了眼睛而不存在的“美惠三女神”——她其实一直存在,她就是永恒本身:

迦勒底人给了她十二座房屋,
哲学家芝诺给了她无数世界。
拉丁六韵步诗
和帕斯卡的畏惧塑造了她。
路易斯·德·莱昂在她的领域
看到了自己震撼的灵魂。
如今我们发现她
像陈酒一般回味无穷,
观看她的人无不感到眩晕,
时间赋予她永恒。

女神出现在梦中,梦中看见了女神,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是一种关于创造的互文结构,是关于时间的永恒存在,而那没有了眼睛却看见了一切的女神是不是就在博尔赫斯身边?它是妹妹诺拉口中所说的虎——不再是“老虎的金黄”里的虎,而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俊美而不幸”的虎,它是“巴勒莫的虎,东方虎,布莱克、雨果和希尔汗的虎,古往今来的虎,也是标准型的虎”,仿佛梦中出现,去而永不逝去,诺拉说:“虎是为了爱而存在的。”它也是那一只狮子,是伊斯兰庭院和《福音书》中的狮子,是雨果的广袤世界里的狮子,是迈锡尼城门上的狮子,是迦太基的被折磨死的狮子,也是莎士比亚笔下象征的狮子,但是它一样是爱的象征,“像狗一样的动物/吃着雌兽为它叼来的猎物。”老虎和狮子,永恒的存在,因爱而存在,出现在梦中,出现在夜晚,最后它便成为了博尔赫斯能够看见的那个月亮:“我孤独地踏遍人间道路,/但始终在灵感的夜晚/寻找宙斯的女儿,那冷漠的月亮。”

作为希腊神话中俊美的牧羊青年,恩底弥翁夜间在拉特莫斯山上露宿,月亮女神塞勒涅怜其寒冷,下来吻他,睡在他身边,于是牧羊人为梦境所迷,祈求主神宙斯让他永远睡在山上,永葆青春。月亮出现在黑夜里,月亮是灵感的化身,月亮唤起了爱,而那道月光其实就出现在博尔赫斯的每一个夜晚,在《铁币》里,他就沉浸在月色之中,“高悬夜空的月亮/并不是当初亚当见到过的情形。/人们无数世纪的凝注使它积满了泪水。/看吧。它就是你的明镜。”月亮让人的眼睛积满了泪水,而在泪水里,看见的便是世界的永恒。一首题目叫《月亮》的诗,如此隐秘地出现在诗集里,而致谢的“玛丽亚·儿玉”才是博尔赫斯第一次睁开眼睛叫出的名字。

一个小38岁的女人,一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朋友,玛利亚·儿玉其实就是博尔赫斯失明之后的那一双眼睛,1976年,博尔赫斯的母亲莱奥诺拉去世后,玛利亚·儿玉正式成为他的秘书,每天代替莱奥诺拉为他阅读,记录他的口头创作;带他去饭店吃饭,向他描述杯盘刀叉和盘中食物的位置。那一个个单词,一篇篇文章,一首首诗歌,被心灵唤醒,被看见看见,被文字记录,它们就是通向永恒,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黑夜不再是一团睡眠,他曾不止一次地深情地望着儿玉,认真地说:“玛丽亚,我看到你的轮廓了,真的!”

她给了他另一双眼睛,他给了她月光的比喻,所以博尔赫斯在《恋人》中写道:“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所以博尔赫斯在一九七七年的诗集题辞上说:“为了今后的你,为了我也许不懂的你。”失明而苍老,被围困在黑夜中,但是这只是一种表象,梦在呼唤造梦者,造梦者在进入梦中,也许,所有的故事只需要一个夜晚就可以演绎,所有的梦只需要一道月光就可以唤醒:

为了这一切不同的事物,正如斯宾诺莎所预感的那样,这一切也许只是一件无限事物的表象和侧面,我把这本书呈献给你,玛丽亚·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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