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3《燃烧女子的肖像》:大腿间的诗化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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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的包厢里,埃洛伊斯慢慢坐下,她朝向舞台的方向,当音乐声响起,她的目光中是专注的神情,渐渐的,她的呼吸在加重,甚至变得急促,而眼睛也慢慢湿润了,而随着音乐声的变幻,她最后开始露出微笑。情绪在不断的酝酿,不断的起伏,在一个人的包厢里,埃洛伊斯似乎融入了音乐声中,但是湿润眼睛里的泪,微笑表情里的释然,又使她可以抽身而出,返回到一种自由的境界。

在呼吸加重时,没有尴尬时咬着嘴唇的动作,没有心神不定时紧握双手,目不转睛也不是因为心存芥蒂,种种的表现都不再是她当初面对玛丽安时“不理解我的内心”的感觉,那一刻,她是获得了一种自由?一种由自我控制的自由?一种源于孤独却心有戚戚然的自由?几分钟的长镜头,似乎是埃洛伊斯走向一种高潮的写照,但是在这个静坐着的空间里,她其实是作为一种对象被观察着——因为这是玛丽安最后见到她的那一幕。“我看到了她,但是我们的视线并没有交集。”埃洛伊斯保持着固定的姿势,目视着固定的方向,这是剧场的演出,作为观众,她一定是被剧情吸引了,而舞台上到底在上演着怎样的一幕戏剧,是关于俄耳甫斯的?是关于拯救妻子却回头而望的悲剧?当埃洛伊斯的情绪被剧情带入其中的时候,是她在观察并进入了剧情,而作为“视线并未交集”的存在,她又成为玛丽安观察的对象——当最后一次见到她又把她作为观察的对象,是不是这又成为玛丽安新的一幅画?

玛丽安的视角里呈现着一个被观察物,几分钟的长镜头完全可以视为一幅动态的画,就像曾经玛丽安用画笔画出埃洛伊斯的肖像,但是在最后一幕的观察中,这一幅动态的肖像在并未交集的视线中,却成为一种诗意的写照:俄耳甫斯在带着妻子欧律狄刻走出地狱的时候,他没有遵守复仇女神的要求回头看了妻子,那一刻,他失去了妻子,死亡猝然降临是一种悲剧,但是玛丽安在解读这个神话故事时却说:“他选择的是欧律狄刻的回忆,在回头的那一刻,选择的不是爱,而是诗。”那时玛丽安、爱洛依丝和仆人苏菲正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们共同面对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玛丽安的解读像是要解构俄耳甫斯回头的悲剧意义,但是在诗歌的建构中赋予了一种回头的绝望之美。而现在,当他们远离了小岛,远离了隔绝,那一种诗的意境却保留在心里——埃洛伊斯坐在包厢里,看着戏剧,在起伏的情绪里,她也始终没有回头,始终没有和玛丽安的视线交集,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渴望着以回首的方式回到记忆保留的那一刻,回到小岛最后五天的诗意生活。

那是1760年的法国,在布列塔尼的小岛上,才华洋溢的年轻女画家玛莉安要为富家小姐埃洛伊斯画一幅出嫁前的肖像画,当她乘坐船只踏上小岛的时候,她其实进入的是一个压抑的世界。女子出嫁前要画一幅肖像画,也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被一幅画所控制,在玛丽安之前曾有画家画了埃洛伊斯的肖像,但是埃洛伊斯因为拒绝这门婚事,所以画家上岛作画反而变成了一种折磨,当然画也没有最后完成,玛丽安在画室里看到了那副画,在反转过来的时候,她看到画面上穿着绿色长裙的画中人被涂抹掉了脸,当一张脸不存在,整个人在画像里都只是线条和轮廓。埃洛伊斯抽掉了自己的脸,是对于画作的否定,当然更是对这门婚事的拒绝,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从修道院出来的女人,一个不想结婚的女人,或者就是不想走进被人为命名的爱的世界,而在她之前的姐姐,一场诡异的死亡似乎是她的另一个模板,坠落悬崖时没有发出一声喊叫,同性的苏菲将之理解为自杀,而轮到埃洛伊斯,她似乎在重走姐姐的那条老路,但是她又没有那种决然的勇气,当那天玛丽安陪着埃洛伊斯去海边散步,埃洛伊斯突然奔跑起来,朝着大海的方向跑得越来越快,似乎只要一用力,就可以像姐姐一样从万丈深渊的悬崖上掉落下去,但是她却停在了那里,转身对玛丽安说:“这是我多年来想做的一件事——一死了之。”多年来想做的一件事,是她强烈的渴望,但是她没有像姐姐那样一死了之,而是停在了悬崖边上,对于她来说,“我要下水”是她最接近死亡的方式。

导演: 瑟琳·席安玛
编剧: 瑟琳·席安玛
主演: 诺米·梅兰特 / 阿黛拉·哈内尔 / 卢安娜·巴杰拉米 / 瓦莱丽亚·戈利诺 / Christel Baras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上映日期: 2019-05-19
片长: 120分钟

是一种缺乏勇气的害怕?为什么埃洛伊斯要对玛丽安说出自己拒绝婚姻的理由?为什么要让她陪自己到海边散步?为什么要告诉她自己想一死了之?其实,当奔跑的埃洛伊斯在悬崖边突然停步,并非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她依稀发现了自己和姐姐生活的某种不同,因为玛丽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是一个隐匿的线索,玛丽安来到岛上,她的身份是埃洛伊斯肖像画的画家,画家的职责就是画出一个可以嫁人的埃洛伊斯,所以在他们之间最原始的关系就是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关系,而一开始,埃洛伊斯并非是坐在那里的模特,她只是在和玛丽安散步的时候才被玛丽安观察,而且,这种观察也是不彻底的,甚至是被遮掩的:第一次玛丽安下楼,看见了埃洛伊斯,埃洛伊斯却背对着她,她的斗篷也遮住了脸,出门跟着埃洛伊斯,玛丽安无法看见她的全部,只有在海边埃洛伊斯奔跑之后,她才转过身来,面对玛丽安,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在玛丽安看见的世界里,她有着柔软的耳垂,飘飞的发丝,发红的脸颊。回来之后,玛丽安便开始作画,当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不处在同一空间,作画的时候两个人不在同一时间,这样的观察既是局部的,也是充满想象的,所以玛丽安在作画时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笑。”

这是静态的观察,这是局部的观察,这是有着隔阂的观察,就像埃洛伊斯问玛丽安:“你有一天会结婚吗?”玛丽安点头做了肯定的回答,埃洛伊斯似乎充满嫉妒地说:“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但后一句是:“所以你无法理解我。”当两个人在不同的轨道上滑行,当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隔离在不同的时空中,和埃洛伊斯可能的婚姻一样,生活便成为一种想象式的压抑。这是两个女人的初始阶段,但是他们却在相处中找到了各自内心的那种渴望,于是观察便从静态变成动态,从隔阂变成相融。那一次玛丽安问起修道院生活,埃洛伊斯说自己喜欢去做弥撒,因为那里可以听到音乐,而那天在玛丽安的请求下,埃洛伊斯的母亲给了埃洛伊斯独自出门的机会,在出门之前,玛丽安便开始弹奏,在音乐响起的时候,玛丽安告诉她什么时候音乐声中能读出暴风雨,能读出百虫齐鸣,能读出电闪雷鸣,在音乐的世界里,两个女人似乎开始消融了彼此的隔阂,而埃洛伊斯做完弥撒回来,告诉玛丽安自己听到了音乐,并且有些欣喜地邀请她明天一起去散步,“我体会到了自由,也体会到了你的不可或缺。”

打开门,听到了音乐,体会到了自由,两个人的世界都向彼此打开,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观察进入到第一个层次:埃洛伊斯开始穿上那件绿色裙子,然后坐在那里,成为了玛丽安笔下的真正模特,观察和被观察者不仅在同一时空里,内心也有了天然的契合。那幅画做完了,当玛丽安第一个给埃洛伊斯看的时候,埃洛伊斯却反问她:“这就是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埃洛伊斯告诉玛丽安,这幅肖像不是鲜活的自己,没有生命力所在。玛丽安像此前那幅画一样,将脸涂抹了,对于她来说,埃洛伊斯说不是自己的时候,画作一定是失败的,但是这个失败却又留下了一个口子,埃洛伊斯人为这幅画不是鲜活的自己,言下之意是自己想要的是有生命力的肖像,这也意味着给玛丽安另一个机会。

《燃烧女子的肖像》电影海报

埃洛伊斯的母亲要出门五天,走之前她要玛丽安完成画作,这是一个任务,作画的任务,观察的任务,甚至是为了埃洛伊斯嫁人的任务,但是在母亲出门之后,在玛丽安和埃洛伊斯之间,这个任务却变成了另一种观察:深入内心找到爱的观察。玛丽安挂观察入睡时的埃洛伊斯,为她画画;埃洛伊斯坐在那里,脸上会显出微笑,玛丽安又不断修饰作品;而当苏菲因为怀孕而需要帮助,两个女人又帮助她,甚至去请村里人让她流产,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终于在观察中发现了各自的内心世界:一种对爱的渴望。那晚燃起的篝火是一种隐喻,在火的那边,玛丽安深情注视着埃洛伊斯,在火的这边,埃洛伊斯又面带微笑地看着玛丽安,隔着篝火的对望,仿佛两个人内心的火也被点燃了,观察和被观察,其实已经没有了界限,它变成了彼此共同的行动。

第三层次的观察,已经没有了所谓的观察者,也没有了被观察者,“当你注视画中人的时候,谁又在注视你?”埃洛伊斯曾经坐在那里当模特的时候问过玛丽安这个问题,而现在终于有了答案,注视和被注视,分开了彼此,他们永远在隔阂的世界里,一个在画中,一个在画外,一个活在画布上,一个活在画笔端,所以当篝火点燃了欲望,点燃了爱,玛丽安能够说出埃洛伊斯在紧张时会咬嘴唇,在心神不定是会紧握双手,在心存芥蒂时会目不转睛,而埃洛伊斯同样完全理解了玛丽安不同表情下的心里反应,两个人的默契,甚至使他们成为一体。于是,她们在海滩的洞口里深吻,于是,他们在夜晚的床上对望,于是,他们相拥时体会爱的感觉,“你梦见过我吗?”玛丽安问,“我无需做梦,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埃洛伊斯回答。

她们发现了各自隐藏着的爱,又各自得到了触及心灵的体验,但是当五天结束,当埃洛伊斯的母亲回来,一切必然走向终结。埃洛伊斯的肖像画好了,埃洛伊斯的母亲付给玛丽安酬劳,那幅画被装进了箱子,被钉好,然后玛丽安离开了小岛,回归到了另一种生活里。这是隐秘感情的结束,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当若干年后玛丽安在画展上看到一幅画的时候,认出上面的女人就是埃洛伊斯,只是她的身边有一个孩子,当埃洛伊斯再次成为画中人,其实是一种现实的摹仿。而在她们分开之前,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对无法用勇气击破的礼制,玛丽安表现得很克制,“画完成了,我就会把你送给别人。”埃洛伊斯几乎绝望地对玛丽安说:“你没有我想象的勇敢。”是的,玛丽安没有向埃洛伊斯的母亲表明立场,埃洛伊斯也没有进行反抗,她们之间的爱在篝火中确认,在五天之内爆发,也终将熄灭。

但是,在最后一晚,埃洛伊斯躺在床上,她想要的是玛丽安的画像,玛丽安便将一面镜子放在埃洛伊斯的双腿间,然后对着镜子画自己。大腿间是欲望之地,但是被一面镜子遮住了,镜子里是玛丽安的肖像,当肖像被画下,成为了一种纪念物,但是它永远是一个镜像,它遮挡住了最源初的欲望,它制造了思念的故事,它保留了纯粹的记忆,而这便是一个同性之爱乌托邦的全部意义,而这个乌托邦在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悲剧里,又演绎成为了一种和诗有关的永恒:“回头选择的不是爱,而是诗。”——诗比爱更纯粹,更超然?还是诗比爱更具有自我的欺骗性?

诗也许也是一个镜像,它在双腿间遮蔽住了爱欲,而镜像之存在,甚至是女性自设的一个乌托邦。在整个电影里,几乎没有男人出现,埃洛伊斯和玛丽安,苏菲和埃洛伊斯的母亲,这四个女人演绎了曲折的故事,男人的空无似乎为女人之间的交流提供了更多的可能,“你画过男人吗?”埃洛伊斯问过玛丽安这样一个问题,玛丽安的回答是:“我是个女人,我不了解男性身体。”而这也似乎是女性主义视角下的世界,一种对男性的拒绝使玛丽安从来不画男人,也使得埃洛伊斯拒绝那个米兰的绅士。但是女性主义视角,男人的空无,只是一个表象,背后却依然是强大的男权束缚:乘船来到岛上时,玛丽安的行李掉下了水,没有一个男人帮她,玛丽安只能自己跳下水,这是男人的围观态度;埃洛伊斯的母亲说起自己出嫁的情形,也是一幅画让自己走向了富商的生活,而埃洛伊斯的未婚夫也是一个米兰绅士,这是男人构筑的财富世界;苏菲怀孕了,那个身为父亲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而苏菲想要打掉这个孩子,父亲从来没有露面甚至没有被提及,这是男人的缺席……男人其实一直存在,男人就在她们身后,男人甚至在观察他们——不对等的观察,冷漠的观察。

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岛,制造了死亡的悬崖,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是压抑的世界,这是荒凉的存在,一个女性的乌托邦注定在充满油画质感的世界里成为一种诗化的记忆,在双腿间变成镜像,最终在不能回头的权力控制下,那团火终于燃烧了起来,燃烧了内心,燃烧了衣服,也燃烧了身体,在静止的画作中成为永恒的意象:燃烧着成为最后爱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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