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8《烽火母女泪》:微弱的爱之光
当残酷的战争破坏正常的生活,爱是不是意味着希望?当死亡随机发生只给生者带来痛苦,爱是不是只是内心的安慰?不同的解读是对于爱的不同理解:前一种是乐观主义的,后一种是悲观主义的,维托里奥·德西卡以战争期间一对母女的生活为切入口,他试图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他的似乎在最后具有象征意义的镜头里得到了回答。
那时的他们还没有从小村返回罗马,那时的他们听说了米切尔的死亡,当女儿洛塞塔从那个舞会回来,等了一夜的塞丝娜终于开始愤怒了,尤其是洛塞塔还拿着一双弗洛伦多送给她的肉色丝袜,在塞丝娜看来,女儿晚上偷偷出去跳舞,本来就是一种冒险,而且还拿回来象征堕落的丝袜,所以对于13岁的女儿,塞丝娜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她:“不许穿这样的长袜。”并且谩骂弗洛伦多是畜生,但是那个白天经历了被摩洛哥的盟军强奸的洛塞塔,作为母亲的塞丝娜似乎又需要对她进行安慰和疗伤。显然,回来的洛塞塔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还没有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的她面目表情,当被严厉批评的时候,塞丝娜自言自语地说:“她甚至没有哭。”和被所谓的盟军轮奸相比,这一点指责当然不算痛苦,因为洛塞塔似乎已经麻木了,但是当塞丝娜告诉她米切尔已经死了,听闻这个消息的洛塞塔才开始大哭起来,而此时的塞丝娜紧紧抱住女儿,“宝贝,原谅我,别哭了……”
这是无论对洛塞塔来说,还是对塞丝娜来说,都是另一种打击,和母女在教堂里被盟军轮奸不同的是,米切尔是以一种死亡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们,当那扇门被关上,当母女依偎在一起,在这个陌生的小村子,在这个天刚放亮的早晨,她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相互取暖,而此时,德西卡的镜头慢慢拉远,母女从近景到中景再到远景,慢慢的,镜头的前景是一辆停放在那里的双轮车,而哭泣的母女已经变成了一种渺小的存在,随着镜头再次被拉远,最后的母女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而画面也已经缩小到很小的一个区域,它像一个取景框,只是以符号的方式走向终点,四周的黑屏包围着,甚至有一种吞噬的力量让她们再也无处可逃。
母女相互依偎,这已经是他们听闻现实的噩耗之后唯一的取暖方式,但是当两个人变成渺小的存在,当画面只留下最后的窗口,德西卡的寓意是明显的:在这场丧失了尊严,失去了肉体,消灭了生命的战争中,他们根本无法用爱的力量抵抗世界的黑暗。在这个镜头的寓意里,德西卡对于战争中爱的态度也有了明确的表达:爱是微小的,爱是脆弱的,无论是母女之爱,还是她们对于米切尔朦胧的爱,它们都容易在暴力、残忍的战争面前成为牺牲品。而从“烽火母女泪”的片名中,也可以看出德西卡的这种悲剧性观念,在战争制造的烽火岁月里,只剩下一种叫做泪水的东西,它留下来会干涸,它流进心里是苦涩,但是它永远无法扑灭战争的烽火。
爱是微小的,爱是脆弱的,德西卡似乎过于强调这种悲剧性,甚至在战争并没有直接影响的生活中,不同的爱也都没有闪现出激情,没有呈现轰轰烈烈的状态,它们被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它们只是被有限的说及,他们只是一种可能的向往——甚至,爱本身都变得有些模糊。刚开始的时候,罗马被德国的战机袭击,爆炸发生了,在罗马开店的塞丝娜急忙找到了昏过去的洛塞塔,在拥抱、安慰中,洛塞塔渐渐醒了过来,之后塞丝娜去找乔尔瓦尼,她希望他能帮助自己,让母女暂时离开罗马躲避一下。这里便出现了第一种爱,乔尔瓦尼对塞丝娜的爱,但是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是:乔尔瓦尼有妻子和孩子,而塞丝娜也早已嫁人,尽管丈夫是乔尔瓦尼的朋友,但是因为这一复杂的关系,乔尔瓦尼在塞丝娜寻求他帮忙的时候,提到了塞丝娜的丈夫,似乎对他极为不满。塞丝娜的丈夫已经去世,曾经乔尔瓦尼爱着她,她也爱着他,但是他们却因为战争而没有走到一起。
导演: 维托里奥·德西卡 |
塞丝娜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似乎充满了懊悔,“我嫁给了第一个对我说带我去罗马的男人。”言下之意是仅仅为了一种自身的利益,她嫁给了并不爱的丈夫,而当丈夫死去,当自己再去乔尔瓦尼那里寻求帮助,爱被埋葬之后再次被唤醒。当乔尔瓦尼关上了门,塞丝娜对他说:“你可不用有我。”但是当乔尔瓦尼接近她,她又没有完全的拒绝,在被乔尔瓦尼吻住,塞丝娜又说:“千万别给我女儿知道。”当一切完了之后,塞丝娜又重申了一句:“我不是任何人的财产。”而且还踢翻了东西,然后扬长而去。这一次塞丝娜成全了乔瓦尔尼小小的冲动,并不是因为要他帮忙才满足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说,塞丝娜一直爱着乔尔瓦尼。之后他们离开罗马,乔瓦尔尼到火车站送他们远行;在塞丝娜和女儿来到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在那里遇到了米切尔,米切尔似乎对她有好感,那时的塞丝娜在和米切尔带来的英国人一起喝酒后,说起了在罗马的乔瓦尔尼,当米切尔问他乔瓦尔尼是谁时,塞丝娜又把这种想念掐灭了:“我难道就不能被爱?一个寡妇就不能爱别人?——但是他有妻子和孩子。”
乔瓦尔尼只在塞丝娜喝了酒之后成为偶尔想起的人,而他们之间这种爱也变得隐秘而脆弱,后来塞丝娜收到了乔瓦尔尼从罗马寄来的一封信,说那个店被人偷了东西,那时的塞丝娜决定返回罗马,他告诉罗塞塔的理由是:“他们不会炸罗马了,那里比这里有更多吃的东西。”但也许这也是一个借口,而当他们决定返回罗马,在归途中却遭遇了教堂被轮奸的暴力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永远无法像当初离开时一样安全地回到罗马,也无法回到牵挂的男人身边,所以这一种爱就这样熄灭了,连同乔瓦尔尼本身,也仅仅在最初的故事里出现。
《烽火母女泪》电影海报
乔瓦尔尼之后,出现的是另一个男人米切尔,米切尔是一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他喜欢圣经,喜欢革命,在这样一个人人寻求躲避的时代里,米切尔代表的是一种理想主义者,他骂村子里的人无所事事,当国家遭遇困境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他说大家都堕落,都沉沦了,城市又被没有被教化的人占据着,所以他要到前线去参战;那一次路遇德国军官,他又带着满腔的怒气批评德国人,幸亏那时飞机正投射炸弹造成了慌乱,否则米切尔很可能丧命于德国军官的枪口之下。他被人骂作是“卖国贼”,他被人嘲笑迂腐,实际上米切尔才是勇敢面对战争的人,所以当那些德国士兵要他带路的时候,米切尔没有犹豫,在他看来,那时的他就是一个站在战场上的士兵,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了战斗。
这是米切尔战斗性的一面,而在和塞丝娜、洛塞塔母女接触中,他身上也散发出爱,他喜欢的是塞丝娜,并且公开在她面前说:“我爱你。”而他因为偷偷塞给罗塞塔面包,又给她读诗,所以在洛塞塔的心里,对这个男人也有了某种好感。而在这比较暧昧的关系里,塞丝娜又是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她对他说“如果洛塞塔大几岁,我也许会让他嫁给你。”那次和德国军官展开讨论后遇到了飞机轰炸,塞丝娜和米切尔躲到了房子后面,当一切过去,米切尔闻她裙子的味道,然后又吻她,塞丝娜似乎也没有拒绝,当两个人停下来,他们看见了草丛里正在爬行的一只瓢虫,而这种瓢虫正是生命的象征,但是仅仅一只瓢虫,也是脆弱的爱的象征。脆弱但存在,无论是塞丝娜还是洛塞塔,这样一个勇敢的理想主义者,似乎看成是战争中爱的象征,所以在他们得知米切尔被德军打死了之后,两个人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伤,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对于他们来说,那唯一的、微弱的爱也不存在了。
爱变得隐秘,爱变得脆弱,是因为塞丝娜作为一个母亲,要为女儿着想,这里就有了第三种爱:母爱,而只有这种爱是充分的,是强大的,是激烈的。在罗马和乔瓦尔尼在一起的时候,她希望不要告诉罗塞塔;在老家的村子里,她对公开表白的米切尔说:“我现在只有我女儿。”她认为,女儿是自己唯一可以用牺牲的方式来保护的人,甚至她说:“洛塞塔是一个圣徒,我连做他母亲都不合格。”塞丝娜并不是觉得自己不是合格的母亲,而是在战争期间,她感觉自己没有能力让女儿安全。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德西卡把这一种爱的脆弱性变成了对于战争的血泪控诉,“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塞丝娜这样说,而那个他们出去想讨要食物的时候遇到了女人,似乎是这种被改变的现实的写照。在废弃的村子里,塞丝娜和米切尔遇到了一个女人,塞丝娜问她有没有面粉,女人衣衫褴褛,似乎也有点疯癫,她扯开衣服,露出一只乳房:“我只有奶,谁要我的奶?”奶是母性的写照,但是在战争的摧残下,她的孩子被炸死了,当孩子死去,作为母性象征的奶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情景对塞丝娜触动很大,似乎也在暗示着她的母性身份有可能也会遗失,当他们看见美军坦克沿途而来,以为战争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塞丝娜决定带着洛塞塔回到罗马,她们依旧顶着皮箱,依旧跋山涉水,但是在一座废弃了的教堂里休息时,闯进来的摩洛哥士兵把他们强奸了,塞丝娜大声呼喊让洛塞塔快跑,她甚至拿起了石头朝士兵反击,但是在众多的男人面前,她的反抗也是软弱的,一如她想要保护女儿的爱——当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失身于象征纯洁的教堂,当一对母女在需要救赎的地方被轮奸,这是何等的讽刺,而这也正体现了德西卡对于战争无人性的强烈谴责:在烽火路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突然就被德国飞机打死了,陈尸乡野;一个爱着孩子的母亲失去了希望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满怀豪情想要投身战斗的男人,死在了德军最后挣扎的时刻……
而母女俩,既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他们在即将迎来胜利日的时候,却遭到了盟军的摧残——战争无关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他们都是拿着枪的暴徒,在这样一种现实里,被人爱又如何变成生命的愉悦,爱别人又如何会成为一种希望?微弱的爱之光,总是在更猛烈的战火中被生生熄灭,总是在烽火路上变成母女屈辱和伤痛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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