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8《沉沦》:流浪是一种宿命
车祸终于发生了,终于制造了死亡,当基诺挣扎着从翻到河道里的汽车里爬出,当他抱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吉瓦娜,当他面对身后追捕他的警察,脸上受伤的他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微笑是一种释然,微笑是一种叹息,因为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会降临,车祸场景和死亡的结局,是如此的熟悉——曾经他就是和吉瓦娜联手制造了事故现场,联手谋杀了吉瓦娜的丈夫布格纳。当一切以相同的方式发生,基诺的微笑更是对自己无法逃离命运羁绊现实的一种嘲讽。
在逃离了吉瓦娜和布格纳那家店铺之后,他们遇到了大雾,这大雾便是两个人命运的书写:它像一种困局,束缚着他们前行的方向,只是超越了一辆卡车,只是本能地逃避了危险,却在看不清的道路上跌入了河道,也跌入了命运的泥沼:已经怀孕的吉瓦娜没有挣扎就死去了,和当初死去的布格纳一样,当一种车祸循环发生,当一种死亡重复出现,宿命的世界如何能用一次逃离改变?实际上,道路上的大雾早就已经出现,它弥漫在这个没有归宿感的故事里:最后的大雾呼应着最开始的那种迷途: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是一辆正在行驶的卡车,但是镜头只对准卡车的头部,它在行驶,它在疾驰,前方的道路却并不是没有危险的直行线,在转弯中,在避开对向的车辆时,这一种行驶充满了危险,似乎随时可能发生事故。
而且,这还是一个长镜头,当时间被拉长,似乎那种危险越来越接近,在感官的压抑中,如最后的大雾一般,趋向于命运的无可抗拒。前后呼应,就是一个已经被写好的故事,就是一种被命定的结局——所谓宿命论,不是在疾驰的世界里可以被摆脱,不是在逃离的方向中可以远离,而是在长镜头的速度中,在大雾弥漫的道路上,成为一种必然。必然的结局,便成为了以这一辆卡车为载体的基诺的命运,他那时是躺在卡车上呼呼大睡,似乎可以忽略长镜头世界里的那种危险,但是当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和他无法主宰的命运一样,在随机的故事里失去了一切选择的可能。
基诺是一个流浪者,去往哪里,在哪里逗留,似乎都是随机的,当卡车停在布格纳的店门口加油时,他们发现了基诺,并且将其命名为小偷,流浪者和小偷,是基诺现实的身份,也正是这随机的地点,他开始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改变,因为他遇到了年轻漂亮的吉瓦娜。在一进店的时候,两个人目光相遇,那一种称作“喜欢”的东西便在两个人的内心萌生出来,所谓一见钟情,即使之后变成了他们口中的“爱”,其实在这个充满随机性的流浪者故事里,也不是一种情感的归宿。基诺四海为家,是一种流浪状态,而吉瓦娜身为布格纳的妻子,也是生活在飘零的状态中,或者说她也是一个流浪者。两个人偷偷摸摸好上之后,基诺就问她,为什么会嫁给布格纳这个胖子?吉瓦娜就告诉他,曾经自己没有家,也没有钱,没有工作,是布格纳收留了她,而她最后嫁给他的原因只有简单的一个:“和他一起我感到安全。”
吉瓦娜没有钱没有家,就是一个流浪者,她嫁给布格纳是为了找到一种让自己容身的地方,容身便是安全,尽管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爱,甚至布格纳还施暴于她,但是对于吉瓦娜来说,就意味着结束了流浪状态。和吉瓦娜被动流浪不同,基诺是主动选择了流浪,他不是把自己的状态说成是“流浪”,而是旅行,一年前从矿山离开,在这一年时间里基诺都是在这种充满随机性的旅行中。正因为吉瓦娜的流浪是被动的,基诺的流浪是主动的旅行,所以当他们之间产生了互相吸引的情愫,那一种无法真正融合的裂隙便会越来越大。彼此被吸引,里面是有一种爱的成分,但更多的也是一种原始的情欲,他强壮威猛,当他站在布格纳这个胖子对立面的时候,对于虚伪地生活着的吉瓦娜来说,当然变成了喜欢,而吉瓦娜漂亮年轻,对于从没有归宿、身边也没有女人的基诺来说,也成为了一道迷人的风景。
导演: 卢基诺·维斯康蒂 |
“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撒谎,我不是淑女,我只是一个怨妇。”吉瓦娜在基诺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比布格纳更多的安全感,“你会永远爱我吗?”当她对基诺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已经显示了两个人内在的差异,当时基诺是作了肯定的回答,他说“你是第一个和我在一起的女人”,而在之后离开他遇到那个一生都在旅行的斯巴诺时说:“我从未遇到过像她一样的女人,没有她我永远不快乐。”两个人都是以爱情的名义寻找归宿感,但是在他们不同状态的流浪之外,还有另一种困境,那就是布格纳的存在,因为他的存在,他们无法真正在一起,因为他的存在,吉瓦娜只能是别人的妻子。
所以他们在从小镇回来的路上,联合制造了事故,杀死了布格纳,当车祸发生,基诺从车上跳窗出来,吉瓦娜甚至没有一点受伤,是她拦住了路上的卡车报了警,而且在车祸发生丈夫死后,吉瓦娜一点眼泪也没有掉下,这当然引起了警方的怀疑,警察于是派人对他们的生活进行监视,而不管是基诺还是吉瓦娜,都试图掩盖疑点,在他们之后经营的这家酒馆里,吉瓦娜甚至还邀请乐队来演出,以化解舆论对他们的关注。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他们甚至在警察赶来之前就开车离开了这里,如果不是那场大雾,或者最后的车祸和死亡都不会发生。
但是它却是一种必然的结局,这个必然是源于他们对于流浪的不同态度,是源于他们对于爱情的不同理解。吉瓦娜想要用家来结束流浪,是让自己活在安全的世界里,而基诺是向在流浪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家,他想在自由中真正开始所谓的旅行。所以当两个人一见钟情之后,基诺提出带着吉瓦娜离开这里离开布格纳,他们甚至在布格纳出去钓鱼的时候趁机走上了逃离之路,但是吉瓦娜却后悔了,她走了回头路,因为在她看来,流浪就是一种不安定,流浪就是回到了曾经的状态。但是在吉瓦娜回头的那一刻,基诺却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火车站——如果这一次他们没有意见不合,他们完全可以在所谓的爱情里远离布格纳,甚至不用冒着谋杀的危险而在一起,但是因为对于生活有着不同的理解,他们分道扬镳,也为后来谋杀布格纳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在火车上基诺遇到了斯巴诺,而斯巴诺才是真正能放得下一切的流浪者,才是在旅行的世界里得到了自由,他喜欢帮助人,当基诺没有钱买车票时他出钱,当基诺无处安身时,他付钱住了店,“钱是留不住的。”这是斯巴诺的理念,钱是留不住的,物质是留不住的,女人是留不住的,所以只有自由的旅行才是属于自己的。当基诺开始想念吉瓦娜的时候,斯巴诺对他说:“海风会让你清醒,会让你感到自由。”但是基诺并没有坚决地走向这一条自由之路,当第二天在镇上遇到了布格纳和吉瓦娜之后,他又放弃了和斯巴诺一起离开的想法,而这次回来也是为了谋杀的实施,“立刻行动,明白吗?”吉瓦娜这样对他说。
《沉沦》电影海报
两个人制造了事故,实施了谋杀,似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但是队友基诺来说,这依然是一种对于流浪的悖逆,他回到店里并不快乐,他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想到布格纳,与吉瓦娜在一起的期盼成真时的兴奋不一样,基诺陷入了忧伤,而这种忧伤正是因为没有了流浪和自由。后来在镇上,基诺遇到了一个在歌舞团的女孩安塔妮,只是一只冰激凌的交往似乎并不能注解为一种爱情,甚至这样的邂逅而产生的情愫和当初遇到吉瓦娜时一样,对于基诺来说,也是一种自由。这样的转变似乎是不充分的,他对告诉他因为布格纳之死多了几万保险的吉瓦娜说:“你就知道钱!我讨厌你了。”一句话便离开了吉瓦娜,于这种找借口一样的分离相呼应,基诺走进了只见过一面的安塔妮的房间——也与第一次一见钟情一样,两个人也在相互喜欢中走到了一起。
因为警察的到来,基诺只能逃离,最后留下的是为她解困而自称是妓女的安塔妮落寞的眼神,而回到了吉瓦娜身边的基诺依然在追寻着属于自己的流浪生活,吉瓦娜呢 ,他面对的是一个背叛的男人,甚至在街上还打了她耳光的男人,她知道爱在流浪者眼里只是一种束缚,但是她依然想要一种安全感,于是她说出了自己怀孕的消息,“我们已经夺走了一个生命,我们还会创造一个生命。”生命之失去和生命之创造,似乎只是一种简单的转换,它抹杀了那次谋杀的罪恶,而实际上,把这一切都归于生命的时候,也是另一种宿命的阐释。在得知吉瓦娜怀孕之后,基诺的回归也是不充分的,他走到楼下那个女孩身边,问她:“我是一个坏人吗?”一句话是他悔悟的开始,似乎曾经发生的背叛都不复存在,为了孩子,为了让自己不成为坏人,两个人终于开车逃离这里的一切。
从随机的生活开始,到所谓爱情的降临,到以谋杀的方式获得在一起的机会,以及最后毅然决然地逃离,两个人其实一直没有离开真正走出宿命,两个人也从来没有在安全感和流浪状态中找到一种契合点,所以大雾而起,所以危险降临,所以事故发生,所以死亡成为现实——这是一种被命运拖入其中的“沉沦”,更是在相同的结局中变成了“邮差总按两次铃”的宿命。改编自美国小说家J·凯恩的小说《邮差总按二次铃》,当维斯康蒂将其转变为一种意大利风格,还是没有摆脱好莱坞式的剧情结构,但是作为处女作,维斯康蒂却开始他的新现实主义倾向,不管是吉瓦娜还是基诺,都是一种在流浪状态中的底层人,他们没有真正的家,没有归宿,所以在这样一种被命运控制的生活里,他们其实是悲剧的牺牲品。另外,维斯康蒂在镜头语言的运用中,已经创造出了一种诗意现实主义:基诺和吉瓦娜第一次在一起,关了门锁上锁,基诺拿着碟子走到了厨房间,下一个镜头两个人便在一起了;在制造谋杀的那场戏里,前一个镜头他们在黑暗的夜晚新车,下一个镜头便是车祸现场——维斯康蒂用缺省的方式表达了命运的必然性,而在警察局的时候,两个人出去关上门,警惕画面里是投射到门上的两个影子,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慢慢走开,没有语言的镜头世界里,内心活动完全变成了一种诗意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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