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0《璇宫艳史》:权力反转的可能性认识
他拿走了外套,他离开了房间,他准备去巴黎;她以为他会睡在她旁边,当他离开她在后面追逐着他,她想留住却终于知道自己可能一厢情愿,终于,她问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在巴黎会住在哪里?”不是他一个人去巴黎,而是“我们”去巴黎——当“我们”成为一种复数的第一人称,两个人不再是你和我,不再是女王和丈夫,不再是发布命令者和执行命令者——一种权力的反转在人称的变化中实现了。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作为希尔维尼亚女王露易丝,而是作为他——雷纳德伯爵的妻子,从女王到妻子,才会让“我们”结合成一对夫妻。但是反转已经发生,权力似乎又处在不对等的位置上,雷纳德听到这句话开始坐下,然后说:“我要惩罚你。”——就像他第一次被召进宫面对喜欢他的女王,露易丝说的那样:“我要惩罚你。”惩罚是一种权力的实施行为,雷纳德作为丈夫对妻子实施权力,又是通过某种反转进行的:露易丝代替雷纳德对自己发号施令:“坐下,不准离开这个房间,呆在这里,在我身边,粘着我,从早晨到晚上……”露易丝把这个惩罚称作是身为丈夫的雷纳德“第一个命令”,而当露易丝代替他对自己发号施令,又回到了自己作为妻子的这一身份:“你是我的王。”一种反转是把雷纳德当成了拥有权力的丈夫,另一种反转是将他变成了“我的王”,在双重反转之后,两个人似乎才开始了真正丈夫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两人一起唱道:“丽泽特的眸子,米格农涅特的笑脸,苏泽特的甜美,全集于我一身……”这是雷纳德初次见到露易丝对她的赞美,当权力反转之后,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于是当最后的窗帘拉上,一种正常的夫妻关系在深宫里演绎为一种真正的爱。
当雷纳德成为了妻子眼里的丈夫,当丈夫可以发号施令成为了“我的王”,或者当露易丝成为丈夫身边的妻子,当妻子满足于一切的美好集于一身,这是不是真的完成了权力的反转?是不是意味着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恩斯特·刘别谦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团圆性的结局,其实权力似乎并不是那种和政治、地位相关的权力,甚至它只是一种权利:女人需要男人在身边,需要男人宠爱于自己,男人需要在女人面前让自己成为男人——一种传统的构架,是因为男人和女人都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都拥有自己应有的权利。对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来说,这当然不是男女平权的一种表达,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露易丝把女王的身份去除,把我和你变成“我们”,用自己的口说出惩罚,还将雷纳德成为“我的王”,反而在对男权的尊重中降低了自己的权力,但是刘别谦这种对传统的回归探讨的是爱的可能性意义,或者说,在一个权力突出的系统中,如何过一种更具爱意的普通人生活。
现实的一个例子很巧合地出现:今天,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丈夫菲腊亲王99岁的生日,白金汉宫此前发布了一张亲王和女王在温莎堡庭院里的合照,结婚已经72年的他们只是低调地庆祝了生日,对于这一段婚姻,外界经常看到女王不仅撑起了整个王室,而且还处理繁重的内外事务,几乎就是在高压下生活,女王表示靠“背后的男人”才能坚持下去,“他是我的力量来源和精神支柱。”而对于菲腊亲王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当其他人都把伊丽莎白当成女王,只有自己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人对待。当女王在菲腊亲王面前不再是女王,或者这才是这段婚姻能持续72年而不变的原因。而刘别谦在最后以权力的反转方式让他们归为夫妻,回到爱的日常生活,也是让他们成为了普通人,就像雷纳德的仆人杰奎师和女王的仆人见面而不断唱起的那个想法一样:“我们只要普通人的婚姻……”
但是,要让这一幕发生在皇宫里的爱变得普通,谈何容易?雷纳德伯爵是希尔维尼亚大使,是驻巴黎的军事专员,在这个大都市里,雷纳德似乎沾染上了太多的巴黎胭脂味,他甚至公开和已婚女人波莱特调情,当她的丈夫赶来,波莱特甚至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恶作剧,枪里没有子弹,但是让波莱特的丈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波莱特用这样的方式无非是让自己在这种不齿行为中依然掌握主动,但是和她在一起的雷纳德似乎被贴上了“耻辱”的标签,对他的惩罚就是离开巴黎,“这将是结束。”于是,对巴黎万般不舍的雷纳德对着迷人的夜色直抒胸臆,“巴黎,我会怀念你。”他所怀念的是那个“教会我吻的含义”的巴黎,是有无数美女的巴黎。
导演: 恩斯特·刘别谦 |
雷纳德对巴黎的不舍,似乎是一种滥情的写照,这当然不是爱;而身处王宫的希尔维尼亚女王露易丝呢,似乎也没有找到爱的归属,对于她来说,和雷纳德对于身边无数美女一样,她陷入在无数权力的世界里,做梦醒来,无限惆怅,因为梦里有一个浪漫的地方,因为梦里有人在等自己,因为梦中总有“梦中情人”,“无聊的人找不到我们,这是神圣的秘密,只属于自己的爱。”而且这个爱不能在众人面前公开,因为作为女王,需要面对的是国家事务,而不是私人感情,所以她只能把梦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旦醒来,就成为公众人物,所有的生活都和自己的私念无关。
一个是不舍得巴黎的风花雪月,一个是没有拥有自己的浪漫生活,当两个人在皇宫里遇见的时候,一个是大使,一个是女王,似乎在权力的位置上,他们自动拥有了自己的身份。的确,在雷纳德进入到露易丝办公室的时候,露易丝抽着烟,居高临下,而雷纳德也是拿着文件介绍着自己。但是第一眼看见彼此,似乎就开始感觉到不一样,这是一种懵懂之情,仿佛梦中的那一幕重现,所以露易丝有了对于女王身份的一种改变:她先是用文件将自己的脸遮掩起来,然后又起身到隔壁拉着帘子的房间,照了一下镜子。这是去除女王身份返归普通女人的举动,但是出来之后又恢复了女王的面目,但是一旦有了感觉,改变便再也无法阻挡,露易丝开始询问雷纳德的情况,并慢慢集中于个人方面,比如命令他留胡子,比如问他在巴黎是不是和女人经常在一起,而雷纳德在露易丝面前毕恭毕敬,“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取悦女王,我是你的。”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见面之后的第一顿晚餐。
第一次见面就共进晚餐,这对于整个王宫来说,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于是在众人的关注中,这个特殊夜晚处在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交接点上:刘别谦用一组旁观式的镜头让这一幕爱情在这个非爱情之地发生:大臣们在看在议论,仆人们在看在议论,“他们在互相笑”“他们在碰杯”“他祝她健康,她也祝他”“她进了化妆室”……两个人的故事似乎在这种被看见和被议论中展开,而正是这种旁观,让两个人的故事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爱。但是刘别谦在他人旁观之外又把镜头给了两个人,当两个人进入化妆间躲开众人的目光之后,他们才开始了爱的表达,他们喝着香槟,他们倾诉着心情,“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进餐。”露易丝这样说,“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王进餐。”雷纳德这样说,第一次便是关于爱的第一次,而路露易丝更是去除了女王的身份:“我不再是一个女王,而是一个女人,纯粹的女人。”
《璇宫艳史》电影海报
从女王到女人,从雷纳德第一次叫她名字,这的确从是从公共空间转向了私人空间,而雷纳德也称赞她,“丽泽特的眸子,米格农涅特的笑脸,苏泽特的甜美,全集于你一身……”于是爱情在皇宫里发生了。但是女王却还是女王,即使他们结婚了,雷纳德也只是一个亲王,当他们以女王和亲王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这无非是关于权力的一种关系,女王会很早起来去阅兵,在广场上让大家高唱着“生而服务祖国”;而雷纳德作为亲王,没有其它权力,每天也只是无所事事地度过;而且女王每天处理国家事务和国际事务,而“女王的亲王”不得干涉任何政治事务——他是“女王的亲王”,而她不是“亲王的妻子”,一种修饰性的身份存在,其实是一种没有权力的边缘化存在,甚至当两个人开始因身份而出现隔阂,雷纳德只能一个人坐在庭院的长凳上,一个人靠着树上的苹果充饥;甚至当两个人的婚姻出现不合,外面的人认为国际上对国家的资助会终止,国家会破产,而当雷纳德提出复兴计划时,女王又阻止他,因为一个亲王是不能干涉国家事务的。
身为丈夫的雷纳德,身为亲王的雷纳德,总是被隔离在和露易丝的私人空间之外,总是坐在公共空间里,所以他开始要破坏这种关系,他在露易丝面前高喊:“我首先是一个男人。”然后要告别这样的生活,离婚或者去往巴黎。当雷纳德提出这样的想法,对于露易丝来说又是一种伤害,但是身为女王却又不能在大家面前表露出来,于是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哭泣。这当然是不对等的关系,在政治事务中,雷纳德一无所有,独自面对自己;在私人之爱里,雷纳德的愤怒又让露易丝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女人,她只能以泪洗面——但是很明显,隔阂他们的不是因为爱情本身,而是自我定位的不同。所以这反倒有了权利更改的可能,因为爱还在。
在那次皇家剧院的演出中,露易丝的旁边是一张空椅子,露易丝带着满腹的忧伤却要面带笑容面对鼓掌的百姓,但雷纳德还是进来了,坐下来对露易丝说的是:“你求我留下来吧。”为了让公众看见他们还在一起,更为了这一份爱情,女王终于放下了女王的架子,命令终于作古,她第一次对雷纳德发出了请求,“我求你留下来。”雷纳德故意用望远镜看舞台上表演的女演员,然后让露易丝鼓掌,让她笑——露易丝完全被他所控制,一个女王终于成为了一个男人旁边的女人。而当演出结束,露易丝想要和他在一起,雷纳德又故意拿走了衣服,做好了离开前往巴黎的准备,于是露易丝更像一个不舍的妻子,围在他身边,请求他,并最后问他:“我们在巴黎住在哪里?”
当女王变成妻子,变成请求丈夫的妻子,当亲王变成丈夫,变成对妻子发号施令的丈夫,一种关系被转换,回到了“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的源初意义上,而他们的所有改变不是对于权力的重新分类,而是为了让爱不再权力中变形,为了一种普通的生活需求——归为而展开正常的生活,恰恰是对公共权力的放弃,对私人权利的改写,也只有在放弃中才能拥有另一种开始,于是这是喜剧的大团圆——刘别谦的第一部有声片,好莱坞的第一部叙事歌舞片,在“电影歌剧”这种改写中赋予了新的可能,就像爱情一样,不必遵守于固定的规则,固定的关系,以及固定的权力,因为“你是我的王”是对于爱情的臣服,是对爱情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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