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08《R先生为什么疯狂地杀人?》:以及自杀?
他坐着,看着桌子,然后开始抽烟,邻居女人在旁边告诉他的妻子,曾经去度假滑雪,有专业人士指导;他起身,开启了电视机,又重新坐在沙发上,邻居女人说,那里有阳光,有雪,有长长的滑雪道;他再次起身,走向电视机,然后拿起了一只烛台,点燃了蜡烛,妻子也起身到隔壁,邻居女人侧着身,对着另一边他的妻子说着滑雪的经历,“那真是太棒了!”他拿着烛台走到了她身边,爆发式的、突然、狠狠抡起烛台,向着邻居女人的头上砸去;然后又砸向了正走出来的妻子,最后走进了处在黑暗中儿子的房间,在一系列敲打的动作之后,他走到客厅,关掉了电视机,然后回到了另一个房间,扔出了一些衣服,最后关了灯……
抡起烛台砸向邻居、妻子和儿子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甚至早就有了预谋:他听女人说起滑雪的经历,没有说话,抽着烟,摸着下巴,开启电视,像是要隔绝邻居喋喋不休的声音,但是在无效之后,他终于拿起了沉重的烛台,用点燃蜡烛的烛台作为武器,砸死了邻居,这是一种对声音的消灭,在砸下去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没有叫喊,没有挣扎,当然也没有鲜血。当邻居的声音被消灭,为什么他还制造了妻子和儿子的死?如果说妻子和应合着邻居的对话,那么在房间里的儿子则完全没有参与到对话中,他的死更像是一种无辜——当R以疯狂地方式杀死了邻居、妻子和儿子,他是在消灭一种窒息的场景,但是最后,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吊在卫生间里,以自杀的方式消灭了自己?
而且不是在死亡事件发生之后马上行动,而是在第二天按时上班之后,在办公室的卫生间把自己吊死——死亡变成一种莫名的状态,完全脱离了场景,完全回到了正常秩序,“太让人震惊了!”“太可怕了!”因为杀死邻居妻子和儿子的杀人凶手就在自己身边,还若无其事地来上班,所以同事和上司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但是,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发生了最可怕的一幕,在他自杀之后,几乎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那天是警察上门告诉大家他杀了人,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家讨论着可怕的事,却没有人想到他会干出什么,当话题讨论结束,他们才敲响了卫生间的门,当冲进去才看见他已经自杀,一根绳子吊住了他的身体,靠在窗户的位置上,摇晃着。
一个死亡的符号,就像R先生的名字一样,他只是一个符号,但却不是无名,他的存在,构成了工作和生活两重空间:他有着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有着漂亮的妻子,有着聪明的儿子,在他拿起烛台砸向邻居、妻子和儿子之前,他就是生活在一种正常状态中:和妻子会会想起第一次见面和跳舞的情境,“那时你的头发缠住了我”,回忆之后两个人相视而笑,她在沙发上靠着他,他吻着她;为了让妻子高兴,他还特意跑到唱片店寻找妻子喜欢的那张唱片,在忘了唱片名字的情况下,他提供店员零散的线索,终于找到了唱片;他在公司里人缘也不错,工作之余休息时喝着咖啡谈着天,或者不时邀请同事到家里来聚餐,边吃东西边谈论话题,还一起跳舞;妻子的父母也不时来看他们,谈笑着关于工作和生活的话题,或者在圣诞节到来之前出去走在雪地里……
在这样的正常生活里,R先生也没有出现不合时宜的表现,他总是面带微笑,说话也是小声细语,和同事的关系不错,在聚会时,他甚至在酒后起身:“请允许我在这里说一些话,关于公司的氛围,我觉得大家都非常友好,合作无间……”妻子爱他,他爱儿子。但是,为什么他最后会疯狂杀人,又为什么自杀?杀人和自杀其实对于R先生并没有区别,它们都是以死亡的方式告别了正常生活,告别了人间关系——为什么要告别?残忍地告别?可怕地告别?疯狂地告别?面带微笑的生活,就像电影开始时几个同事下班走在雪地里各自讲起笑话,关于白面包还是黑面包,关于大象和老鼠,其中一个讲到笑话时说:“不管是白面包还是黑面包,都无所谓,反正我是瞎的。”另一个人的笑话是:一个男人杀死了妻子,“他把妻子的眼皮反过来,让她看见……”两个笑话在表面的戏谑中却有着残酷的味道,一个瞎子看不见白面包还是黑面包,说明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或者选择的偶然性都带向了最后的必然性;而杀死妻子的男人把妻子的眼皮翻过来,是为了让她在死后也不瞑目,是为了让死亡变成一种旁观。
导演: Michael Fengler /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 |
瞎子的无从选择,妻子的死不瞑目,都构成了生活的残酷隐喻,而在R先生的正常生活中,笑话背面的残酷性也一层层剥离出来。妻子没有工作,一家人的开支都落在了R先生的身上,这当然是一个男人的压力,这本身就造成了某种不平衡,而妻子在邻居、父母和朋友面前,似乎都不是R先生重压的承担者,相反却是优越生活的享受者,她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说起R先生可能要去总部,所以他们可能要搬家,而这套R先生设计的公寓也会出售。而实际上,R先生总是流露出不想升迁不想去总部的想法,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机会走向这一步,这或者成为了一种隐秘的事:在车上妻子发现他情绪不是很好,他说是关于公司氛围的,但是并没有具体谈及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妻子的父母在他家里做客时,问他什么时候升迁?R先生没有正面回答,父母又说到自己的儿子,希望得到资助,才能找到工作成为一名司机;家里邀请同事来聚会,R先生也感谢大家,说在公司大家都合作得很好;有同事问他为什么不去总部,说那里待遇会更好,生活也会多元化,而R先生也没有说不想去的具体原因,只说现在的工作环境不错,同事关系不错。
可以看出,R先生总是以回避的方式隐藏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快,而真正在工作场景中的时候,这种不快便慢慢暴露了,他是公司的绘图员,每天和尺子、笔打交道,在细致的绘图中,四周传来的是不停的打字机;面对上司,他总是成为被批评的对象,上司提出很高的要求,又让他不停赶工,自然在面对上司的时候,R先生其实是压抑的,而在聚会时,他站起来说了开头,上司就不让他说了,并且起身告辞,在其他同事还留着的时候,妻子也责怪他不会说话,“你做的一切都不有趣,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微醉的R先生或者只有在这种冷遇和责怪中感觉到生活的苦涩。
《R先生为什么疯狂地杀人? 》电影海报
工作之外,儿子的学习问题似乎也慢慢暴露出来,起先是在雪地里,一家人和妻子的父母正走着,忽然发现儿子不见了,于是妻子的父母开始责怪他们没有看好儿子,“要注意你们的每一秒。”这种责怪更多还是针对R先生,最后是R先生找到了儿子,但是在妻子和父母相互推卸责任的情况下,隔膜似乎也产生了。后来他和妻子被老师请去了学校,老师认为孩子的智力没有问题,但是上课总是不集中心思,也和同学不合群,所以希望家庭能够给予孩子更多的关注,而老师提到妻子没有工作可能也是导致孩子出现问题的一个原因。回到家里,R先生教孩子学习,纠正他的发音,儿子当时读的一篇文章是关于老鹰的,“它长大后就会离开家,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有动物园笼子里的鹰,是不自由的……”似乎也暗示着孩子的心理问题:他是不自由的鹰,他是逃避家庭束缚的鹰——看似和谐的家庭,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而作为父母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这样的困境中?
R先生是以身体的痛苦为表现形式的,他去找医生,说自己总是头痛,不明原因的头痛,医生检查了他的头,给他量了血压,说他血压偏高,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建议他休息一段时间,同时希望他戒烟,在医生看来,这也不是大事,甚至也不是什么疾病。但其实对于R先生来说,似乎只有面对医生他才能倾述自己的痛苦,才能将不快的一面展现出来,但是一方面医生的轻描淡写,就像老师对儿子的诊断一样,根本无法触及根本;另一方面,当R先生重回公司和家庭之后,这种痛苦又重新占据了全部,医生让他戒烟,R先生依然拿起了烟,依然在习惯中进入到麻木中,他甚至将抽烟当成是抵抗生活困境的唯一手段。
似乎只有那个朋友前来拜访时,R先生才露出真我的一面,他们笑着说起了学校里的生活,说起同学被警察追捕,说起在教堂里大声唱歌,那是疯狂的日子,也是最恣意的人生,“人总是会犯错误。”在这样不被束缚的自由状态中,R先生才能感觉到一种快乐,但是和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妻子却坐着,他们吹着口琴唱着歌的时候,妻子也一言不发,她似乎没有办法理解一个没有趣味的人怎么可能那么疯狂,而这一种充满隔阂的状态是不是反倒成了R先生最后杀人的预演:妻子和邻居说起滑雪的话题时,他也在一旁坐着,一言不发,以沉默的方式逃离,但又在内心里聚集起抗拒的怒火。但是,在他和朋友怀念那段时光的时候,作为旁观者的妻子为什么不举起烛台,狠狠砸向他们?
很明显,妻子和R先生采取的是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妻子是向外的,她以释放的方式让自己不在那个让她厌烦的场景中,但是R先生却是向内的,他把一切的不愉快都独自承担下来,放在内心隐秘之处,只有等到超越了承受的极限,他才会最终爆发出来,而这种爆发也不再是对他人的仇恨,而成为对整个世界的毁灭:砸死邻居妻子和儿子,是杀死了外在的因,让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去,是杀死了内在的果,因果都在一种死亡里消失,也就不会有受害者和旁观者——R是一个被命名的无名者,R是可能的每一个人,R是原因也是结果,R是白面包也是黑面包,“两个都行,反正我是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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