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0《寂寞芳心》:太多的镜子在说话
“镜子被滥用了”,短评,一句话,就这样突兀在那里,140分钟的影像结束时,一句话的短评是不是对于长篇言说的否定?是不是对于片名“血泪的控诉”的解构?一种感觉主义而已,可是,当再次进入剧情,再次体味“寂寞芳心”,实际上无论是一句话短评,还是长篇评论,在带着言说的审视中,似乎永远无法进入到法斯宾德古典式的叙事中——言说是在破坏整体的架构,是在阻断影像的表达。
但是,法斯宾德却在用言说支撑起一个“小说电影”,改编自19世纪台奥多尔·冯塔纳的小说《艾菲·布里斯特》,在这个贵族小姐艾菲·布里斯特的婚姻悲剧里,法斯宾德用黑白影像构筑了一种复原式的场景,段落之间的字幕和画面淡入淡出的处理,都有着一种小说意境,但这对于法斯宾德来说是不够的,于是那种叫做“旁白”的技术手段被运用起来,声音是他,声音里有我,声音中有叙事,声音里也有评论,有时是一种连接,有时却是一种中断。而旁白的声音就来自法斯宾德,这个在自己的电影里总是出场的导演,这一次用声音“演出”,当法斯宾德用画外音来叙述和点评故事,仿佛是他在认真阅读台奥多尔·冯塔纳的《艾菲·布里斯特》,仿佛他就是一个读者,但是读者把声音放入电影里的时候,他却又成为了作者——读者意味着他在阅读作者写完的故事,作者则意味着他在创作一部小说,在读者和作者的双重身份中,尴尬的不是两者融合在一起,而是在错位中反而造成了声画之间的分离,甚至声音取代了画面叙事,它和字幕一起构筑了繁冗的存在,消解了影像必须承担的叙事功能。
从第一个画面开始,旁白就成为了主角,那一幢庄园就静静立在那里,旁白说,“从乔治·威廉姆议员开始,布雷斯特家族就住在这里了。”介绍历史是一种背景的补充,但是旁白却并不只是具有这一个小小的功能,在故事进展中,旁白或者通过朗读原作片段介绍故事情节,比如艾菲和丈夫应思特男爵结婚之前,旁白说:“她和妈妈去了尤特登灵顿,温和、优雅都她高兴。”当应思特察觉到艾菲和少校克拉巴斯在秘密约会,旁白在黑夜中说:“她有一种消失了的声音。”最后离婚之后艾菲和母亲在河边静静地站着,旁白说:“我非常怀念过去……”当剧情被推向一个转折的时候,旁白总是出现,而当旁白出现的时候,在声音世界里剧中人则变得沉默,似乎他们的对话自动让位给了旁白——作为另一个演员的存在,法斯宾德用旁白制造了在场。
而更多的旁白和字幕一起组成了评论,电影开场的第一段字幕就来自于对整部电影主题的评论:“许多人对自己的需要和发展有独到的见解,但是人们通常会接受在他们头脑中既定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并且还会强化它,遵从它。”头脑中既定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或者就是所谓的社会规则,当一个人强化和遵从它,就意味着被束缚住了:艾菲的父母让她嫁给长20岁的应思特男爵,是不是对于一种既定规则的服从?应思特奔波于政府官员之间,为自己的地位忙前忙后,是不是一种对规则的强化?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克拉巴斯有暧昧关系,处理这件事情时他就强调了制度:“人类应该有制度,不是因为失去幸福而生气,是因为社会束缚了自己……”他对多勒斯多夫这样说,多勒斯多夫说:“这是上帝的选择。”把对社会规则的遵从变成上帝的选择,是为了寻找一种合理性,于是在海滩上,他用枪对准了克拉巴斯,枪声在随时被海浪覆盖的世界里响起,挣扎着的克拉巴斯说了一句“你看……”便倒下了。
应思特头脑中有着太多既定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并不只是强化和遵从它,甚至应思特就是如上帝一样的规则制造者,无论是婚姻,还是事业,他都在“上帝的选择”中发展自己的需要,而小他20岁的艾菲,一个想要爱却总是害怕的女人,无疑是站在上帝的反面,无疑是社会规则的牺牲品,她唯一需要的是爱的自由,但是无论是父母还是丈夫,都变成了让她无法逃离的囚笼,她是“许多人中的一个”,但是她的悲剧性又折射出一个中的许多人,也许她经常荡起的秋千才是自由的象征,在结婚前她享受到了快乐,在离婚后她又重温了飞翔的感觉,“我想象自己飞向了天空。”神父在她后面说:“你可以的。”但是秋千只能上升到有限的高度,之后便是降落,再降落,直到她死后,母亲和父亲坐在落叶纷飞的庭院里,感慨着所谓天性的重要性:“总是说天性,到头来才知道这是有用的……”
导演: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 |
读到的见解和既定的思维形成了一种对立,一种要发展,一种则是让人遵从,当开场的字幕揭示了这个主题,连旁白和字幕本身也成为这种矛盾的体现。在艾菲荡秋千的时候,她问母亲的是:“为什么要把我嫁掉?”这是对于既定和规则的质疑,字幕出现:“自我牺牲的事不是坏事。”像是她母亲的回答,当母亲的回答被字幕代替,在艾菲的问题和母亲的回答之间形成了影像和文字的对应关系,但其实这种对应是错位的——为什么不能让母亲用电影里的声音来回答?当艾菲对应思特还有疑虑时,她说:“我爱她但是我怕他。”这一种矛盾的心态或许可以通过艾菲的表情、动作展现出来,但是却又被字幕代替了:“当然,在他那个地位的男人,应该是冷酷的,我们一生中的危险是什么?是,而且总是热情过度?”字母不仅取代了艾菲的心理活动,而且上升到人类的母题,在这种脱离了情节的拔高中,造成了观影体验的隔阂,仿佛一部电影又回到了小说世界。
字幕随时插入,字幕随时打断,字幕成为解说的主角,字幕成了对话的主体,字幕成为评说的声音:当应思特和艾菲搬到那所房子里的时候,应思特告诉她,附近只有几个贵族,其他什么也没有,字幕“见机行事”,似乎要戳破应思特的谎言:“应该有议员。”但应思特因为公事离开,字幕又插了进来:“他们第一次分开将近12小时。”当应思特带着艾菲参加贵族的聚会,玛莉刚唱完一段歌剧,字幕又在说话:“屋子里的一切都很安静。”当艾菲认识了克拉巴斯,两个人经常去海滩散步,但是后来克拉巴斯没来,字幕又出现在叙事中:“他好几天没来了,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散步。”艾菲因为风湿和偏头痛病回到了母亲那里,字幕说:“另一个时代开始了,我不再害怕,我要像以前那样活得更好,根据你的意愿活得更好。”当克拉巴斯在海滩上被应思特打死,字幕又解说着这一悲剧:“所有的错误都要求受惩罚,这是合乎逻辑的,但是规定是不安全的,是可怕的。”当艾菲死去,字幕又总结了她的死亡:“她躺在了白色盒子里,最后的心愿是用回了自己的名字。”
《寂寞芳心》电影海报
旁白和字幕插入到画面中,在不停的言说中介绍剧情发展,评析故事发展,说出内心声音,如果作为一种补充,当然能够营造小说的意境,但是,很多可以通过画面反映的情节被言说代替了,这无疑造成了一种阅读和观影之间的错位,甚至造成了对情节同一性的认同,应思特说附近没有其它的了,为什么画蛇添足说“应该有议员”?聚会上歌剧终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本身就是一种“安静”,为什么字幕又要出来说话?克拉巴斯没来和艾菲散步,完全可以用画面来说明,而一场悲剧降临,关于错误要被惩罚的字幕其实淡化了悲剧感,带着居高临下的语气来解说克拉巴斯的死和艾菲婚姻的不幸,又有什么意义?
法斯宾德无非想要用字幕的文字性解说和旁白的声音化叙事,营造一种小说意义上的言说意境,但是电影是电影,小说是小说,这一种杂糅反而损害了电影叙事的同一性,甚至造成的间离效果使得故事变得支离破碎。并不在于这是一部闷片,而是法斯宾德故意用缺省的方式制造了画面的某种空白,画面叙事是断裂的,不管是人物的出场还是事件的发展,其实都缺少了连贯性,它们仿佛突兀而至:艾菲刚在说对应思特既爱又害怕,在字幕出现之后,他们已经启程开了蜜月;克拉巴斯和应思特夫妇认识,之后三个人坐在海滩上,而之后又是有些突兀地将艾菲和克拉巴斯放在了一起,而且克拉巴斯似乎只是给艾菲讲出了应思特的人格:“他是想用鬼故事来教育你,他有着强烈的报复心。”接着,克拉巴斯有讲述了关于西班牙骑士的故事,一个不道德的爱的悲剧故事,最后以国王的惩罚和一颗人头的落地而告终,只有那只狗不离不弃,这个故事似乎预言了艾菲和克拉巴斯之间不道德情感的结局,艾菲说:“我喜欢这个故事。”也仅仅是这一个故事,艾菲和克拉巴斯产生了暧昧的情感,甚至在六年的时间里瞒着应思特,最后当那些信件被应思特发现,于是他以上帝的名义处死了克拉巴斯——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是艾菲对克拉巴斯的爱,还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散步,或者是应思特以既定的思维的行为杀死克拉巴斯、和艾菲离婚,在画面叙事上都是断裂的,都是缺省的,它只是靠那些旁白和字幕来连接——或许在法斯宾德的观念中,只有在画面语言中去除过多的情节展现,才能给旁白和字幕更多的空间和自由度,这种一方缺省一方繁冗的处理,并没有丰富电影叙述的手法,反而减弱了叙事的整体性。
旁白和字幕,其实就像是艾菲在那所房子里经常听到的奇怪声音,“好像有人在高处跳舞……”但是这声音总是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来源,它像是一种艾菲在“害怕”中产生的幻觉,又像是应思特为代表的权力体制对人的束缚,即使艾菲将窗户关上,将窗帘绑起来,声音还是不断萦绕在她耳边,而这种声音的隐喻性意义不正是法斯宾德不断插入的旁白和字幕?无数的声音,断裂的声音,错位的声音,扰乱了艾菲内心的平静,破坏了爱,也制造了痛苦。而法斯宾德在制造无数声音的同时,还不厌其烦地编织了镜子寓言,几乎每一个房间里,每一个场景中,都会出现镜子:在艾菲独处时,她会看见房间里的镜子,然后在镜子前面自言自语;艾菲和母亲在一起时,镜子里的艾菲和母亲在对话;应思特发现了克拉巴斯和艾菲的暧昧之后,和多勒斯多夫谈论怎样处罚时,他们也在镜子里对话;艾菲和穿黑衣的乔安娜说话时,她也在镜子里——镜子制造了虚幻的形象,当一个人在镜子里,一个人在镜子外,虚与实的结合而产生的对话让人有一种梦幻的效果,从某种意义上制造了疏离感,但是当每一个场景都出现镜子,当每一段对话都被隔离,这种过多的设置,似乎和旁白、字幕一样,损害了电影叙事的连贯性和同一性。
字幕在解说,旁白在说话,镜子制造了镜像,法斯宾德用这样一种叙事进行“血泪控诉”,关于制度,关于规则,关于爱,关于自由,甚至关于上帝,批判性其实已经明显削弱了,过于技术化的隐喻处理,过于频繁的镜子和言说,都反映了法斯宾德在小说和电影处理上的矛盾,而所谓的小说电影既无法呈现文字叙述的想象力,又无法完成画面叙述的视觉化,只有法斯宾德在说话,只有镜子在说话,于是,“血泪控诉”最后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寂寞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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