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20 《两地》:穿越林间听海音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林海音《城南旧事》
2010年4月,“林海音文学展”在台北同安街107号的台北市立图书馆纪州庵新馆开幕,文学展不仅展出了林海音的影像回忆录和相关照片,还展出了林海音与作家林怀民、余光中、吴浊流、钟肇政、钟理和、张系国、隐地、黄春明、刘慕沙、王文兴等人的信件和合影,在光影的流转和文字的记录中,人们仿佛看见了林海音笔耕不辍的一生,就像展览的名字《穿越林间听海音》一样,对于走过并驻足的人来说,是一次致敬和缅怀。穿越是从死到生的返回,是从文到人的纪念,而其实也是在时间的逆流中寻找不灭的印象,寻找永恒的故事。
对于读者来说,穿越的足迹写在影像的回忆录上,浓缩在人生的旧照片里,凝固在张得蒂创作的雕塑上,而对于林海音来说,这一生也是穿越,穿越空间,穿越时间,穿越阻隔,穿越禁锢,在“两地”之间书写关于妻子,关于母亲,关于女人的文学故事。就像1966年她以《两地》命名的散文集一样,前半部分是“北平漫笔”,后半部分是“台湾民俗专辑”,一半和另一半,是北平和台湾,是过去和现在,是离开和回归,它们被隔成世界的两端,而林海音就在这两端之间,书写着一部关于文学之书的开头和结尾。
生于大阪、北平长大、回到台湾,这是林海音83年人生的三段历程,而北平和台湾这两个地理坐标,也变成时间的坐标、文学的坐标。1949年11月,林海音带着三个孩子,只身离开北平离开大陆,在一票难求的奔波中终于回到了台湾,踏上台湾的土地,是逃难,也是归乡,而其实对于林海音来说,她身后的北平也是那个一生也无法割舍的故乡。25年的生活经历,北平对她来说,是狭小的胡同,是传说中的齐化门,是不得不结束的童年,是“晚风拂柳笛声残”的《送别》,以及那充满哀伤和惶惑的《城南旧事》——1955年在台湾出版的《城南旧事》,就是为了将“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妞儿、秀贞、孩子的胎记、大海,以及亲爱的爸爸,把林海音带回到北平的过去,而当“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响起的时候,那个已经成为怀想的北平真的成为了一个虚构的故事。
| 导演: 杨力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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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之后是成长,是现实,是生活,1949年之后的台湾开启了林海音的另一个人生。战乱而“回家”,其实台湾对于林海音来说更多的是陌生,三个孩子的抚养,家庭和工作的困苦,都是林海音要面对的现实,自己亲手给孩子缝制衣服,奔波各地寻找工作,是这样一种现实生活的写照。但是,林海音毕竟还有文字,还有那一支笔,在《国语日报》副刊做编辑,对于林海音来说,也是重新安顿的开始。而实际上,从童年到成长,从记忆到现实,林海音也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转变,她是分离时代的女性,是生活受苦的女性,也是坚强的女性,而这种坚强,也让她成为一个“文学之母”。
1953年-1963年,林海音主持《联合报》副刊十年,在这十年里,她不仅自己创作了多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而且也培育扶持了一大批文学青年。当时台湾在文化上正进行光复,在报纸上严禁用日语和闽南语创作,而当时的黄春明在一篇投稿给“联副”的文章中就使用了《城仔落车》这样的标题,这是一个母亲的呼喊,一种亲情的声音,他在投稿时希望林海音不要把标题改掉,林海音欣赏他的文才,便遵从他的要求,不做修改。而云门舞创办人的林怀民更是因为林海音的鼓励走上了自己的这条道路,他在上小学的时候阅读了《城南旧事》,在14岁的时候向自己尊敬的林海音投出了第一篇稿子,没想到刊登在“联副”上,当时台湾看一场电影的费用是一块八,而这篇文章的稿费是三十元,林怀民就是用这三十元的稿费开始学习舞蹈,这是“一生的改变”,所以他对于林海音有着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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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海报 |
而不仅在报纸副刊上登载年轻人的作品,林海音更是联络了一大批文人,在自己的家里办起文化沙龙,那时候许多台湾的著名作家、诗人,以及一些刚出茅庐的年轻文人,都是林海音家里的座上宾,当时一个夏家就几乎是台湾的“半个文坛”。而在活动自外,林海音也以过人的胆识和对文学的热爱,创办了台湾“纯文学”出版社,专注于优秀文集的出版,给台湾当时的文坛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余光中的《焚鹤人》、林良的《小太阳》、於梨华的《归去来兮》当时都是由林海音的纯文学出版社出版。
但实际上,林海音撑起的那种文学繁华,却是一种政治高压下的挣扎,国语、国文、三民主义、历史四者等等创作方向总是在广播里播放,在战斗文学和怀乡文学的统治下,林海音的纯文学似乎更多遭遇到了波折。1963年,黄春明写了一部小说,题目叫《把瓶子升上去》,说一个中学生把两支玻璃瓶升到国旗杆子上。国旗杆当然升的是国旗,而升瓶子一方面表明了年轻一代的空虚,更重要的是触犯当时的政治忌讳。当时黄春明对于这篇稿子也是心存疑虑,投给了林海音,又想叫她撤了,但是又舍不得,最后林海音还是把它发表出来了,发表后竟然平安无事。在黄春明看来这实在是一种冒险,但是对于林海音来说,重要的是感情,是才华,而不是政治。而这样的编辑观在那个时代的确是一种冒险,在“文艺报国”的旗帜下,在肃清“共产毒素”的口号下,林海音终于认识到了政治的严酷,那一首风迟的诗歌《故乡》被排到了副刊上,船长驾船漂泊到一个小岛,为岛上的美女吸引而流连忘返,这是对“愚蠢的船长”的谴责和讽刺,诗歌发表后,林海音主动辞职,而因为被当局指责有“影射蒋介石无能,反攻大陆无望”之嫌,作者风迟因“叛乱罪”,坐牢三年六个月。只是因为林海音是台湾人,所以她才免罪,而当是同样“犯错误”的李敖却获罪11年。
林良说林海音喜欢和“文人相亲”,黄春明说林海音是我的“文学之母”,余光中说她是慷慨好客、开朗直爽的一个人,痖弦说她的声音是中国文坛一个永恒的声音,而齐邦媛则认为每一个地方都是故乡,她永远不会漂流。从北平到台湾,从童年的孩子到文学的母亲,林海音在“两地”寻找不同的自我身份,寻找不同的文学归宿,对于她来说,这不同的人生经历里都有着可以精彩的故事,而随着2001年12月31日的离世,她也成为一个永恒的符号,在这个符号面前,只剩下崇敬,只剩下缅怀。所以作为《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专题片中唯一一个已经逝去的作家,《两地》充满了回忆和感怀,充满着对于不同时代人生的解读,但这些回忆和解读几乎都是通过朋友、子女来完成的,这其实是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仿佛和那个真实的故事隔着距离。即使女儿夏祖丽在北京寻访母亲的足迹,所走过的路几乎和1990年林海音回到北京的路线重合,回到城南,寻找南柳巷42号那个家,见到会馆已故长工老王的女儿王秀贞,和保存几十年的“晋江邑馆” 匾额合影,甚至还参观了协和医院的礼堂,这是70年前林海音和丈夫举行婚礼的地方,当“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旋律响起的时候,夏祖丽仿佛看见了那个远去的时代,那些远去的故事,泪流满面的沉思或者只是一种想象,一种重新走进小说的想象。
那个属于林海音的北平不再,属于童年的“城南旧事”不再,只是一些旧照片,一些旧影像,仿佛就是关于林海音一生最真实的注解,而在光影的流转中,在故事的回忆里,在温馨而哀伤的动画中,林海音始终以一个符号的方式出现,镜头无法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无法记录她的辗转奔波,无法捕捉她的喜怒哀乐,甚至在文学成就和影响力中,也仿佛只有那一本被翻译成不同文字的《城南旧事》,成为她最鲜明的符号。所以林海音是孤独的林海音,是片段的林海音,是被回忆的林海音,当小英子在关维兴水彩大师的插画中行走的时候,当富有节奏和韵味的京剧鼓点敲响的时候,当电台里传来林海音受访录音的时候,我们也只能站在另一端,站在旁观的世界“穿越林间听海音”,隔着生者和逝者的两端,仿佛也永远隔着“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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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林间空地里没有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