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0《斗牛士》：在死亡与死亡之间
幽暗的房间，隔绝的世界，赤裸的身体，以及流淌的血——这是死亡的现场，它以疯狂、惨烈的方式上演着，在进入和被进入的过程里，死亡成为了一场斗牛的表演：引领，插入，亢奋，带来了痛的高潮，也抵达了死的终点。
但是，男人和女人，在死亡之前似乎是区别了彼此？或者说，在高潮出现的一刻，男人和女人进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面对着彼此的肉体，他们进入彼此的身体，在做爱的呻吟中，玛利亚拿出锋利的簪子，这一次她没有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别墅时那样忧犹豫，而是不偏不倚插入了迭戈的后背，拔出，她说：“是为了让你自己去死。”此时的世界正笼罩在日食的奇异天象中，这是为爱而死的过程；但是，日食之中，检察官戴尔以及安吉尔都已经赶到了死亡现场，一声枪响传来，幽暗的房间被打开，死去的是迭戈和玛利亚，鲜血的红浸染了他们的身体。
两个人死了，却是不同方式的死，迭戈被插入的簪子所杀死，作为斗牛士，他曾经无数次面对暴力的牛，然后将剑插入它的身体，看它倒地，看它流血，看它死去，而这一次自己却成为了牛，他的对面是手拿簪子的斗牛士玛利亚；而玛利亚，在成为斗牛士杀死了那头牛之后，却在抵达高潮时用枪杀死了自己，“我比自己的死亡更爱你。”死亡变成了爱的终极表达，子弹射入身体，就像迭戈对自己的再次占有，死亡具有了无限的快感——斗牛士和牛在那一刻都走向了死亡，没有痛苦，只有兴奋，身体里流出的鲜血让爱和死亡具有了诡异的暴力美学，就像戴尔的注解：“就像日食催醒了你。”
在斗牛士和牛之间，死亡似乎区别了彼此，这一幕的杀人似乎也减弱了它的伦理和法律意义，而作为观者的安吉尔，在抵达死亡现场时，也在日食催醒的时候，找到了死亡具有的毁灭性。三种死亡，其实是“斗牛士”带来的象征意义，当这一场表演进行的时候，斗牛士和牛都在寻找一种死亡的高潮表达，而观众必然不可或缺的，也只有观众的存在，才是的这一出表演具有观赏意义，才使得死亡不再单纯是一次谋杀。而作为观者的安吉尔，是如何一步一步揭开斗牛士和牛之间的血腥关系？“他是带来灾祸的人。”这是母亲对安吉尔的评价，母亲的愤怒是因为在她看来，安吉尔丧失了对宗教的虔诚信仰，两个月没做礼拜在她看来就是堕落，甚至是病态，她把自己的儿子称作“恶魔”，而当安吉尔自己“投案”说强奸了艾娃杀死了学斗牛的学生，面对检察官戴尔说他晕血根本不可能杀人时，母亲的解释是：恶魔的方式总是令人费解的。
安吉尔没有信仰，得不到母亲的关爱，作为颓败的青年，他在迭戈那里学习斗牛，不是要在战斗中感受暴力之美，而是单纯寻求一种死亡。当迭戈对他说要像斗牛士一样死去时，安吉尔却认为自己宁愿死在拳击台上，不是在和牛的暴力中死去，而是在公平竞争中死去，所以迭戈骂他：“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想到的应该是杀人，而不是死亡。”也就是说，要像斗牛士一样，置于一种“伟大”的斗争中，“斗牛士要引领它，好的攻击是伟大的。”只想寻求死的安吉尔无疑成了母亲口中的恶魔，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在路上想要强奸迭戈的女友艾娃；他自己去警局说杀了同学；在监狱里的时候，他听刺耳的音乐，幻想着自己杀死了女人，然后杀死了自己；在偏执中他的一只耳朵聋了，这让他更加接近了死亡，“在沙漠里，我听到了刀子、别针和枪的声音。”
|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对死的执念，却让他远离了死亡，甚至所谓的强奸、杀人和自杀的计划都一一流产：他在路上把艾娃按在车上，不想艾娃一反抗，就挣脱了，当艾娃的额头被撞出了血，看见了血的安吉尔自己倒在了大雨中——他天生就是一个晕血症患者；他说自己杀了同学，“因为他们在我家里太兴奋，想要摆布我。”还带着戴尔去迭戈的花园里指认现场，花园里的确埋着几具尸体，但是戴尔不相信一个晕血的人怎么可能将几个同学杀死？“他不是我儿子，恶魔在他心中。”这便是母亲对安吉尔“犯罪”的解读，而这无疑是一种社会问题，玛利亚那次带着迭戈走到一处天桥，然后对他说：“这里曾经有很多人寻求自杀。”安吉尔无疑像那些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自杀而结束自己的生命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
安吉尔的自杀欲望暴露的是社会问题，但是他无法成为斗牛士，因为他无法拥有“伟大的战斗”带来的兴奋感，而迭戈作为斗牛士，无疑享受过了这种伟大时刻，而且他生活中的一切都遵守着斗牛士的规则：他看到安吉尔的忧郁，就对他说：“害怕也是比赛的一部分”；男性要满足欲望，对女人的占有就是一场斗牛，“妓女就像斗牛一样。”而玛利亚拿着簪子想要刺进他身体的时候，他即使发现了，他对玛利亚说的是：“当想杀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这是斗牛的黄金准则。”穿着红袍，拿着利剑，迭戈曾经在斗牛场上制造了血腥的死亡，赢得了伟大的胜利，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荣耀。但是，但有一次在斗牛中被牛反击而倒在地上时，血不再从牛身上流出，伟大的胜利者也不再属于自己，他成了失败者，负伤的他也从此告别了斗牛。
身体的伤痛，成了迭戈心中的伤痕，在斗牛士和牛之间，他是强大的统治者，他是制服一切的掌控者，就像作为男人绝对占有着女人，但是受伤的他无疑变成了被阉割的男人，没有了剑，就像失去了男人的武器，于是在女友艾娃毫无反抗的身体里，他找不到激情。这是没有对手的孤寂，终于他成为了恋尸癖患者，而在女人成为尸体之前，他将她们像斗牛一样杀死，这是斗牛美学的极致表达，它通向的是危险而决绝的死亡。但是这依然是一种无法激起兴奋的杀人方式，其中没有“伟大的攻击”，没有快意的杀戮，没有决然的行动，只有当玛利亚出现之后，他才找到了实现自我价值再一次成为斗牛士的机会。
《斗牛士》电影海报
玛利亚是安吉尔的辩护律师，在接近安吉尔的同时她接近了迭戈，并以诱惑的方式让迭戈走进她的世界：迭戈在观看自己受伤时的斗牛录像时，发现了看台上的玛利亚，她热情地叫喊着，对迭戈充满了敬意，甚至变成了一种崇拜。迭戈注意到了她，并开始跟踪她，终于玛利亚将他引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别墅，在那里她拿出了收藏着的红袍，这是迭戈作为一个战斗者的见证，而迭戈在那里看见了更多自己在斗牛场上的东西。迭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觉，他又一次成为了斗牛士，也疯狂地爱上了玛利亚。他对玛利亚的爱完全不同于对艾娃的爱，在艾娃面前他只是一个和女人平等相处的男人，而在玛利亚面前，他变成了斗牛士——斗牛士和牛，在迭戈和玛利亚的爱里实现了完美的结合，玛利亚说：“每个斗牛士都有女人的一面。”而迭戈的回应是：“每个女人都有男人的一面。”
他们进入爱的世界，就是进入斗牛场，他们发现身体的欲望，就是发现疼痛的快感，他们面对对手，就是面对死亡本身：安吉尔对于死亡的执念，让他只是成为一个观众，艾娃对于爱的表达，只是让她拥有爱的幻觉，而迭戈和玛利亚，在“日食催醒你”的奇异时刻站在了斗牛世界里，已经分不清谁是拿着利剑的斗牛士谁又是疯狂的牛，他们比自己的死亡更爱对方，他们用身体的极致高潮抵达死亡：最精彩、最惨烈、最疯狂的斗牛表演，簪子和子弹最后进入了身体，生命浸染在红色的鲜血中，泛出绝美而凄美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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