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0《阴翳礼赞》:索性沉潜入黑暗里
置于黑暗中的夜明珠散发光彩,而朗朗白日下的宝石则魅力尽失,我想这正说明离开了阴翳美就不存在。
——《阴翳礼赞》
夜明珠因黑暗而发光,发光之美是被黑暗衬托的,取消了黑暗也变取消了夜明珠发光之美,这是一个辩证的逻辑,谷崎润一郎将此命名为“阴翳之美”,引用古歌所云:“拾明暗以柴结庵,解光线原野复现……”他认为,美不在于物体本身,而在于“物与物构成的阴翳图案和明暗之间”,离开了阴翳,美也就不存在了。
阴翳之美,也是“阴翳的魔法”,黑暗和光明和和谐、阴影和空白之间形成的对比衍生出的美感,并非都是在理论上的构想,它和现实紧密相关。比如装修用的灯具,那些夜灯式、灯笼式、八角形的现代灯具,装饰日式房间,谷崎润一郎说“统统不入我的眼”,入眼的是那些老派工具店里招来的汽油灯、小方形夜灯和明座灯,而且还要给古董换上灯泡;还有房间里的暖气,还有各种卫浴设备;谷崎润一郎对于厕所的要求也一样,他认为厕所的必要条件有三个:一定程度的昏暗、绝对的清洁和能听到蚊子的嗡嗡声——蚊子的出现不是和“绝对的清洁”形成了矛盾?但是谷崎润一郎不这样看,他感觉有蚊子制造的嗡嗡声更能产生寂静的感觉,而这就是抵达“阴翳之美”的主要表现,就如“一定程度的昏暗”,更符合厕所的美学,“当你蹲在昏暗光线中,沐浴着微亮的拉窗反射来的光线,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那种感觉无比美妙。”
还有在餐具上,生活用品上,以及舞台表演上,可以说,谷崎润一郎唯美主义所表现的阴翳之美,就在于一种雅致,“夕阳西下,从火车窗户向外眺望田园风景时,茅草屋的农户家拉门上透出如今已被认为落伍的灯罩下孤零零的灯泡影子,每当看到这一幕,我甚至会感觉到一丝清雅。”雅致创造的是一种古典而厚重的美,它也是东方美学的具体表现,也正因为谷崎润一郎偏重于古典、厚重、雅致之美,他也将这种和西方完全不同的美学归因于一种传统。就如厕所的设计,东方人将最不洁之处变成了雅致之地,甚至和花鸟风月相连,能带来浮想联翩的感觉,但是西洋人却羞于在公众面前谈论;比如餐具,西洋人也喜欢使用银、铁、镍等金属,而且喜欢将餐具擦得亮晶晶,而东方人讨厌这些闪亮的东西,在谷崎润一郎看来,“看到闪闪发光的物体会让我们心浮气躁。”还有表面打着蜡、装饰有华丽描金画的匣子、书桌和架子,度让人心浮气躁,但是只要将空白涂成漆黑,然后用灯火照着,花花绿绿便立刻沉入安迪,瞬间变得古朴厚重起来。
“将大部分华丽绚烂的图案隐藏在黑暗中,反而能催生出难以言喻的余韵来。”阴翳之美便是幽玄之味,它制造了层次,它带来了对比,它营造了韵味,谷崎润一郎将日式房间比喻成一幅水墨画,拉门就是墨色最浅的部分,壁龛则是最浓的部分,同样,将阴翳之美引入到文学中,唯美主义便是那座文学殿堂,加宽殿堂的房檐,涂黑墙壁,剥掉无用的室内装饰,将归于刺目的东西推回到黑暗中,“只要有一栋这样的房子就好。让我们关上灯,试试看效果如何。”这是谷崎润一郎对阴翳的礼赞,这是他在文学中对阴翳之美的追求,空间、色彩融为一体,“既然光线不足那就不足吧,索性沉潜入黑暗里,在其中发现自成一派的美。”
可以说,谷崎润一郎的阴翳之美重点在于对比,在于反衬,在对比和反衬下达到和谐,产生韵味,但是要达到阴翳之美,明暗之间的对比要达到何种程度才能凸显韵味?谷崎润一郎建造文学殿堂,处处以阴翳之美为标准,看他如何完成对比式构图,完成反衬式叙事。和《阴翳礼赞》一文似乎并无多少关系,收录的《途中》《三个法师》《恐怖》和《金色之死》更像是小说,它们所探讨的则是更广义的对比和反衬。《途中》是东京T-M株式会社员工、法学学士汤河胜太郎沿着电车路踱步的途中,他被人叫住,一位素未谋面的绅士和他说法,从名片上汤河知道这个人是“私家侦探”,据说是受前妻娘家人之托,调查身世。
编号:E42·2230420·1944 |
途中的对话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展开,私家侦探礼貌地说起汤河的前妻,但是却对前妻之死的细节进行了探问,比如为什么那天不坐公交车而坐电车,比如那天第二次流感刚刚病愈就出门,“私家侦探”得出的结论是:“您先将您太太置于某种偶然的危险中,然后一步步将她推向偶然范围内的必然危险之地。”汤河一直在强调,自己很爱前妻,在妻子死去之后是现在的妻子将自己带出了悲伤,“单凭这一点,我也一定要和久满子结婚——久满子是现在妻子的名字。”但是“私家侦探”说到的“偶然的危险”却让汤河有些不快,最后在结束“途中”的时候,“私家侦探”说他以前爱前妻只是“形似爱”,而且正是汤河瞒着前妻出轨爱上了现在的妻子,超越了“形似”地爱上了她,所以,汤河的故事变成了事实,和“私家侦探”说起的那个“偶然的危险”的故事已经不仅仅是形似了。
“途中”的对话结束,此时的汤河在灯光映照下脸色煞白,“他像丢了魂似的,踉踉跄跄地瘫倒在椅子上。”途中的故事似乎揭露了汤河内心的秘密,前妻之死不是偶然的危险,而是“必然危险之地”,而且有了出轨的事实,所以故事不再是“形似”,而是一个阴谋。汤河内心的秘密没有被呈现在公开场合,这就是一种对比,外面是好丈夫是对前妻念念不忘的好男人,而内心却制造了危险,所以它在本质上是一个阴谋。也正是把内心的阴暗和行动的阴谋和光鲜、体面的表面做对比,才有了“途中”故事的阴翳之美:它不是一下子设置好了故事人物的性格,而是在对话中、推断中最后达到了真相浮现的目的,所以阴翳的产生是在对比、反衬中具有了戏剧性。
《三个法师》的故事是谷崎润一郎根据国史丛书文本翻译成白话文的,“且故事从第一个法师到第二、第三个法师越显复杂有趣,文章结构完整,哀愁之情贯穿全文,具有颇高的文学价值。”《三个法师》的文学价值体现在“哀愁之情”上:第一个法师原来是糟屋四郎的左衙门,有一次回来便得病,佐佐木照顾他问及了得病的原因,糟屋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他爱恋上了二条殿的女官,他对佐佐木说:“承蒙将军赏识得以如愿,却突然胆怯,选择遁世,如此将会是我毕生的耻辱。不如与那女官共度一夜,再做打算。”于是佐佐木答应了他的要求,那晚糟屋去见官女,在路上发现不对,询问才知道在去往都城的路上,一位官女惨遭杀害,连衣服都夺去了——而这位被杀害的官女就是糟屋要共度一晚的人。这是飞来横祸,糟屋感觉自己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自己祸害了无辜的官女,于是它剃发出家,在高野山上位官女祈求冥福,道号樊哙人道。
第一个法师的故事讲完,接着是第二个法师讲述,他讲出的第一句话就惊住了所有人:“那位女官其实为我亲手所杀。”这个名叫三条荒五郎的人九岁时就开始偷盗,十三岁开始杀人,加上那位女官,一共杀死了三百九十余人。后来作为山贼偷盗业务不再,妻子和孩子挣扎在穷苦线上,于是三条荒五郎下定决心,一定不能放过机会,于是那晚女官被杀。杀了女官之后回到家,将女官的衣服给了妻子,没想到妻子却要了女官的头发,“我方才去把头发割下来了,这么柔顺的头发,拿来做假发多漂亮啊。我平日里苦于发少,这下真是拿到了好东西,相比之下小袖算个什么!”妻子做完这些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这一幕让三条荒五郎十分难受,他第一次发现妻子比自己更无情,于是在认清了这个女人恐怖的真面目之后就遁入空门,法名玄竹。
樊哙人道和玄竹的故事是有因果关系的,而第三个法师讲述的故事则和自己有关,身为楠家族篠崎掃部助之子,六郎左卫门曾经在战场上杀敌,被一名法师相救出家,但是在回到故乡时,看到了两个孩子,孩子说起自己的母亲已经逝世,这是头三,他们收拾母亲的遗骨,想让眼前的法师为母亲诵经,而法师那时已经知道这两个孩子就是自己亲生的,他们的母亲则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他没有告诉他们,因为,“可想到一时的软弱,必将使我的艰苦修行化为泡影,我也就无法成为真正的出家之人了。我逼着自己回想曾经忍受过的那些痛苦时刻。”于是他为妻子诵经,给了他们神佛的恩典,那一刻,法师更加坚定了逃离此地的想法,最后来到了高野山,“于是我决意上山,在深山结庐修行,此后更无他念,亦忘乎自我,断绝外人,终日专心念佛。”
三位法师选择出家,都有着一个痛苦的过程,他们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为恶,内心都有着无法排解的心结,只有通过遁世、皈依而了结内心的纠葛。这里的对比便是俗世和修行,便是他念和自我,便是恶和善,而阴翳之美就在于将两者置于一处,“不应彼此憎恶,恶的另一面就是善;也不应恨情,情缘起于内心的细腻之处。若非感情细腻之人,也绝不会萌生爱意。”所以谷崎润一郎谓之“哀愁”,它是文学之美、人性之美的一种表现。《恐怖》的故事也是关于如何认识自我的,“我”得了一种叫做“铁道病”的神经性疾病,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想到用酒精麻醉,于是喝下了一瓶又一瓶的威士忌,而“我”此行的目的是去大阪做征兵检查——身患此种疾病怎么可能通过检查?但是在酒精的麻痹之下,反衬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我觉得吧,你好像能被选上呢。看你胖乎乎的,身体看起来不错嘛。”患的是铁道病,“我”却在听到这个说法之后感觉到了放松,“左右两边的车窗外,京都市街消逝,郊外的绿叶、树木、道路和丘陵不断从眼前晃过。说不定我能顺利抵达大阪,此时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渐渐在我心头萌芽。”如果没有疾病的折磨,没有死亡的恐惧,没有酒精的麻醉,是不是就永远缺少了阴翳之美?
《途中》批判的是道德困境,《三个法师》关乎自我选择,《恐怖》则是心安的可能性,这些故事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都被置于文学殿堂之内,有些甚至就这样被推向黑暗之中,在潜入黑暗之中发现了美。《金色之死》似乎更像是对文学艺术的创作而言的一个故事。我和冈村是朋友,从小我们的优点都让同学望尘莫及,向往艺术的我们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我家陷入了窘境之期,沉迷于读书的我开始了创作,渐渐获得了文坛的认可。但是冈村的家产雄厚,他的艺术观就是“让自己的肉体变美”:他的癖好是器械体操,是杂技,
“杂技是人体合奏出的音乐,乃至高无上的艺术。”他渐渐把“尊重学问”抛之脑后。和我对比,冈村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崇洋媚外,他讨厌日本所有的东西,在被伯父反对去西洋之后,他开始创作自己独特的艺术:建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里面全都是西洋绘画;还有活人组成的艺术品,甚至有四个男人为床榻就寝的景象……那一晚,冈村死了,他全身涂满了金箔,因为金箔堵住了他身上的毛孔而窒息。
冈村倾尽全力,全身心投入到艺术创作中,“我”认为他是伟大的天才,尤其是当我看到金色尸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人类尸体,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亮、如此庄严,没有带给人一丝悲伤的死亡。”这是一种悲伤而美丽的死亡,和《三个法师》的哀愁一样,散发着古典、厚重的阴翳之美,他的死是一种对比,他的美是一种反衬——“可是话说回来,世人会不会把像他这样的人当作艺术家来评价呢?”或者阴翳之美也是一种极致,孤绝而唯美,“索性沉潜入黑暗里”。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