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8《你好,忧愁》:我知道,夏天结束了
“这‘狂乱’一词是从何而来的呢?”年轻的英国人从桌子的另一头问道。
“根据利特尔词典的解释,那是一阵为宣告失败而敲出的隆隆滚动的鼓声。”一个博学的人说。
——《狂乱》
一个单词,一些声音,以及一种心情,当被命名为“狂乱”,是从一种语言学意义进行的解读,年轻的英国人不懂法语,博学的法国人教授了词典的解释,他们在一种翻译中对话,当然他们也一定是面对面的。但是,听到这个词的解释时,安托万和吕茜尔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米是拉开的长度,是左右的位置,更是不再走近的隔阂,对于他们来说,一米让他们不像年轻的英国人和博学的法国人那样面对同一个词语,甚至不再听到词语眼神的隆隆鼓声,一个已经嫁给了夏尔,一个已经是出版集团的经理,在克莱尔家中的这次见面,他们如同陌生人一样,而和他们故事有关的人,也让狂乱变成了一个无声的词,“就像狂乱并不能让他们回想起任何东西那样,克莱尔的宣称也没有引起他们一丝的狂笑。”
保持一米的距离,两年之后的重聚,他们的内心是不是平静的?但是在那个夏天,当他们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也听到了“狂乱”的声音,安托万的肩膀很宽,骨架子顶着皮肤,吕茜尔挣脱了他的手,把脸颊靠在他的胸脯上,这时,“她听到他的心跳得很猛烈,跟她的心一样猛烈。”“敲出的隆隆滚动的鼓声”就是两个人很猛烈的心跳,他们面对面,彼此呼应,彼此狂乱,那时候安托万就告诉她这就是狂乱,但是吕茜尔却问他:“狂乱,它到底是什么?”安托万没有像博学的人那样翻开利特尔辞典,没有说出这个词的解释,而是说:“你自己去查字典好了。现在我没有时间对你解释。”没时间解释,安托万是故意留下了悬念?还是他要让吕茜尔自己去翻阅词典?甚至是让她自己去现实中找到答案?
安托万也许是随意的,但更多有着一种隐含的意义。两年前和两年后,自己查字典的狂乱和做出了解释的狂乱,以及以前的面对面和现在的一米距离,这就是变化,而生活似乎自始至终都在两种狂乱的交替中,从“心跳得很猛烈”到“宣告失败而敲出的隆隆滚动的鼓声”,激情会变成距离,爱欲会变成责任,以及爱情的胜利者会变成被鼓声伴随的失败者。在安托万和吕茜尔赤裸着面对彼此之前,他们的生活似乎还没有交集,五十岁的吕茜尔是和同样年龄的夏尔共同生活了两年,“假如人们可以把居住在同一套房子里,看见相同的人们,有时候还分享同一张床叫做共同生活的话。”两年的共同生活是不是没有了最初的狂乱?当春天的气息被闻到的时候,欲望和爱开始成长起来:“突然,她的脸颊碰到了安托万的上衣。他一把抓住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脑袋埋进她的头发中,他什么都没说。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宁静落在他们的身上。”
从夏尔到安托万,吕茜尔一定是从平静跃向了狂乱,这一跃是对于两年“共同生活”的背叛,而背叛似乎也是夏尔的选择。一个富有的男人,一个帅气的男人,“平时沉默寡言,但开口时又恰到好处”,夏尔起初是克莱尔的情人,但是两年后他摆脱了她,他爱上了吕茜尔,爱上的理由是:“她快乐,有礼貌,有时却很古怪,但是她固执地拒绝谈论她自己,谈论夏尔,谈论她的打算。”不谈论自己,不谈论夏尔,不谈论自己的打算,吕茜尔本身就做好了要从这个夏尔背叛之后的共同生活中跃出来,随时地——当她看到安托万,“一股欲望、怀恋的风顿时拂过餐桌。”随时准备跃出来,也终于跃出来,这就是吕茜尔固执中的挣脱,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们害怕衰老,他们害怕失去他们原有的东西,他们害怕得不到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他们害怕烦恼,他们害怕无聊,他们终日生活在永远的恐惧和永远的渴望之中。”所以她不是“他们”,不是被原有的东西禁锢的“他们”,不是害怕衰老害怕无聊的“他们”,她不被任何人、任何东西和任何恳求阻止她去找安托万的女人,她是渴望得到安托万的肉体、气息和嗓音的女人,她是了解他也了解他的欲望的女人,夏尔,难道必须真正地去爱,就是说,要有一种不幸的激情吗?难道为了生活你就必须辛勤地工作,去谋生,去做一些事情吗?”
编号:C39·2091107·0768 |
吕茜尔无疑建立了一种对立关系,两年的共同生活之外还有什么?还有随时跃出来的激情,还有赤裸着面对面的狂乱。在肉体构筑的欲望中,在身体组成的爱恋中,她和他甚至撇除了精神的共谋,“安托万的精神可以显得对她很敌视,他的肉体却依然是她肉体的朋友,它需要她的肉体以便体验自身的完备,它会懊悔的。”夏尔对此的解读是:安托万爱着吕茜尔是“跟你在一起得到幸福”,而自己爱着吕茜尔是为了“你幸福”并“独立于我的幸福”,两种爱,两种幸福是不同的,吕茜尔面对安托万,也需要这样一种在一起得到的幸福,“有时候,他们感到那么的幸福,以致他们似乎觉得他们已经不再相爱。”因为随时跃出来,所以随时可能消失,而充满了激情和狂乱的幸福似乎只维持了一个夏天,“他知道,夏天结束了,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丽的夏天。”夏天是充满激情的,夏天却是短暂的——只有短短的一章故事,最美丽的爱欲便结束了。
吕茜尔开始面对工作,面对生活,面对夏天结束后的秋天,她对安托万说:“因为你希望我去工作。你希望我对‘生活’感兴趣。我当然可以假装它一下了。”但是后来却不再只是假装一下,她怀孕了,她只剩四万法郎,她被生活击倒陷于困境,“在这个世界中,不负责任是要被惩罚的。”被惩罚的吕茜尔一定听到了“为宣告失败而敲出的隆隆滚动的鼓声”,一定感受到了当初和安托万赤裸着面对面时不一样的狂乱,她把孩子打掉了,她找到了夏尔说:“我不想拥有任何东西,这你知道。我憎恶占有。”不占有也是随时可以跃出来,从安托万在一起的幸福中跃出来,从被生活惩罚的现实中跃出来,跃出来而保持一米的距离,而当她和夏尔结婚的时候,她也再没有回到过那个夏天,那个永远结束了只有激情和狂乱的季节。
但是,吕西安也没有走到过冬天,它就这样结束了,它就这样自然延伸到了明天。从狂乱到狂乱,从幸福到幸福,从在一起到宣告失败,其实吕茜尔并没有失去了什么,“我对幸福做了神奇的研究,没有任何人能逃避它。”蓝波的那句诗写在这个故事的题辞上,幸福是一种不能逃避的存在,就像狂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结束的那个夏天也还一直存在。同样保存着夏天的还有《你好,忧愁》中17岁的少女塞茜尔,“只有在清晨,当我躺卧床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巴黎惟一的车水马龙之声时,我的记忆才偶尔背弃我:夏天和它的所有回忆重现了。”那时在巴黎,那时安娜已经死去,那时的她和父亲“像一个鳏夫,还有一个孤女”,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一起吃晚饭,一起吃午饭。但是当夏天的回忆重现的时候,当“安娜”的名字成为内心的一种呼唤,它变成了另一个词:忧愁——“我的心中倏然涌上了什么,我闭紧眼睛,呼唤着它的名字来迎接它:你好,忧愁。”
引用保尔·艾吕雅《直接的生活》这首诗,忧愁刻在爱人的眼底,忧愁会被吐露,忧愁是爱的组成部分,所以塞茜尔说:“在这种陌生的感情面前,在这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面前,我踌躇良久,想为它安上一个名字,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即使所经历的那段感情是自私的,让人感到羞耻,但是忧愁却是一种高尚的存在。在抵达忧愁的路上,必然要经历一些东西,或者是“温馨玉体的爱”,或者是“喷涌而出的温馨”,或者是“沮丧的面孔”。那个夏天之前,有无忧无虑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有善良、慷慨、快活和对我满怀爱恋的父亲西蒙,有待人和气、头脑简单、从不装摸做样的爱尔莎,当然还有父亲和爱尔莎之间没有约束、轻松自在、混合着情欲的爱——一开场,每个人的性格都被定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被明确了,似乎故事就是简单而直接的。但是,这一平静被打破了,魁梧而漂亮的希里尔出现了,美丽而冷漠的安娜出现了,他们引发了“我”和父亲各自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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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冈:狂乱是爱的心跳,是失败的鼓声 |
“我相信,她肯定有些瞧不起父亲和我,瞧不起我们醉心于寻欢作乐,沉湎于琐碎细事,因为她瞧不起一切过度的放荡行为。”这就是我眼中的安娜,当然安娜总是被定位在秩序的破坏者行列,而父女所崇尚的爱情是随意而定的,是毫无生命力可言的,“在他看来,这样做与温柔、爱慕并不相悖,他越是希望温柔和爱慕仅像昙花一现;越是知道它们来去匆匆,这些感情在他身上来得也就越容易。”但是安娜却是一个习惯于给事物规定一个范围,给言词规定一个意义,“她以高尚的情趣和优雅的温情作为规范,人们也不难在她突然的退缩中,在她不悦的沉默中,在她的言谈话语中领悟出这些规范。”也就是说,她在秩序之外,却总是制造秩序,命名事物,甚至破坏自由。所以“我”反对这样的命名和规定,我害怕安娜解构一直以来的简单生活,害怕她参与到父亲的爱情中,害怕破坏我理想中“卑鄙无耻”的生活——“罪恶是在现代世界中延续着的惟一带有新鲜色彩的记号。”就是我的座右铭,就是我付诸实践的信条:在投入希里尔的怀抱时,我就完全沉浸在肉体的幸福中,“我们具备了一出戏中所有的因素:一个男性诱惑者,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一个有头脑的女子。”
所以,“我”的这种害怕终于慢慢变成了矛盾,在戛纳的那个晚会上,安娜和父亲一起,竟然丢下了爱尔莎,我气愤地质问父亲:“我去……我去对她说,我父亲找到了另一个和他睡觉的女士,请她识相乖乖地让开,是吗?”父亲在咆哮,而安娜竟打了我一个耳光,这是我对安娜不满的真正开始,而这种不满并不全在安娜的规定上,父亲对爱尔莎的背叛,对他生活的背叛,以及对我的背叛,才是安娜建立秩序的原因。而之后安娜在我面前宣布她和父亲要结婚了,父亲也期待着新的开始;之后安娜看见我亲了希里尔就开始用责任来驯话,“不要抗辩,你十七岁了,现在我要对你负责,我不能让你轻易毁了自己。再说,你还有功课要做,这够你每天下午忙的了。”被改变的生活,被改变的秩序,安娜主宰了一切,而这就是一种解构,“我,生来就是为了享受幸福、亲切和无忧无虑的生活,由于她,我陷入了一个充满责备、疚悔的世界,我这个不善自省吾身的少女,在其中丧失了自我。”
“她给我带来了什么?”这是“我”面对被改变的生活发出的疑问,她依然是安娜,但是父亲会成为安娜的丈夫,“我”会成为她的“女儿”,所以“我”不再是自己,而我从来就是活在“卑鄙无耻”的生活中,感受到世界中“罪恶”这一新鲜的符号,“自由自在地思想,自由自在地瞎想,自由自在地少想,自由自在地选择我自己的生活,选择我自身。”“选择我自身”是“我”对于那个问题的回答,而选择最后变成了一个计划:让爱尔莎重新勾引父亲,“帮帮我的忙吧,爱尔莎。我恳求你了,为了你自己,为了我父亲,也为了你们俩的爱情。”我对爱尔莎的祈求被爱尔莎一语中的:“你捍卫的是你自己的命运,爱尔莎。”捍卫自己的命运,就是“选择我自身”,就是回到原有的秩序中,但是回归或者阴谋论中的“捍卫”是掺杂了太多的私利,甚至纯粹变成了肉体上的快感:我和希里尔做爱,感受身体最大的诱惑,父亲被爱尔莎着迷,重新回到了欲望世界——“我们——父亲和我——需要外界的骚乱。”
但是这一切又被安娜规定了:“你就这样自甘堕落下去?”而“我”和父亲依然选择放荡的生活,尤其是父亲,要将安娜从生活中驱逐出去,需要父亲沉浸在美好的快感中,沉浸在不贞的情爱中,“我希望父亲心中的欲望骚扰起来,动荡起来,让他犯错误。”利用了爱尔莎,利用了父亲,“我”还荒诞地让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希里尔依偎在爱尔莎的怀抱中……这一景象蹂躏着我的心,我和他,还有爱尔莎,三人一起把这一景象调整得那么恰当,却没有想到它竟会产生出那么大的力量。”我自己也痛心,而安娜看到这一幕便选择了离开,“你也好,他也好,你们谁都不需要别人。”不被需要的安娜留下了这最后一句话,当她愤然离开,三个人成为同谋的计划其实已经超过了对安娜的惩罚,甚至演变成了一种闹剧,于是在不安中想要给安娜写信,但是噩耗传来,安娜死于一场交通事故。
安娜以死亡的方式最终被驱逐,甚至在我看来,安娜的死也和“我们”的截然不同,“假如我们想自杀,我父亲和我一不妨设想我们具备这股勇气——那也只是往脑袋上开一枪,留下一份扰得当事者永远心绪不宁,睡不稳妥的遗书。然而,安娜却留给我们一份豪华的礼物,使我有极大的可能性相信这是一出事故:恰在一处险地,她的车技又不高超。我们将迅速变得软弱无力,而不得不接受这一礼物。”安娜不是自杀?在交通事故制造的结局中,安娜的死变成了一种悲剧,而面对悲剧,“我”第一次得到了成长,对于希里尔也不是纯粹的爱,“我凝视着他:我从来不爱他。我觉得他心地好,吸引人;我喜爱他给我带来的快乐;但我并不需要他。”安娜死了,希里尔走了,那个夏天也结束了,从自由的生活到被规定的秩序,再到“选择我自身”的反击,最后是一切的逝去,而这便组成了一种叫做“忧愁”的东西。
夏天结束了,属于四十岁的吕茜尔和安托万面对面狂乱的夏天结束了,属于十七岁的塞茜尔“选择我自身”的夏天结束了,它们都是短暂的,却也是长久的,它们结束了,却也是另一种开始——夏天之存在,是作为一种生活的标本而被保存下来,它可以猝然而至,它会随时发生。《某种微笑》里,“我”和男朋友贝特朗一起去见了他的舅舅,在认识的那一刻,夏天就来了,“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睛,神色疲倦,几乎显得忧郁,透出一种独特的美。”于是在吕克抓住我手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我喜欢他。他有点老了,可我喜欢他。”两个人年龄相差那么大,两个人还有着伦理的束缚——吕克甚至和妻子弗朗索瓦丝过着幸福的生活,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激情会是一种爱情?引用罗杰·瓦扬的那句诗:“爱情,就是/发生在两个相爱者/之间的事”。爱情属于相爱者,和年龄无关,和家庭无关,就像肆无忌惮的巴黎,它是一个“属于对它毫无奉献的人”的城市。
发生着,正在发生必将会变成已经发生,因为爱情不只是属于两个相爱者的事,爱情也不是永远相爱的事,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次做爱,“吕克并不爱我。”这是爱情最后的样子,于是在离开之后,我又成为了一个人,茕茕孑立,但是就像夏天一样,“我是个爱过男人的女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大惊小怪,是因为起初是不可阻挡的,是因为后来发生了,是因为最后结束了。《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几乎一样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样是跨越了年轻的两个相爱者的爱情,只不过和“我”爱上舅舅吕克不同,在这里是二十五岁的律师西蒙爱上了比自己大十四岁的宝珥,而且宝珥还有爱着的罗捷,但是西蒙的说法是:“星期天,您独自一人,吃晚饭,您独自一人,恐怕就连……就连睡觉,您也常常独自一人。要是我,我就会紧挨着您睡觉,整夜搂着您,在您睡梦中吻您。”这是一种在一起的感觉,只有两个人,只有爱,但是对于宝珥来说,“我已经三十九岁了”成为她无法释然的存在,而问题或许不再年龄上,当西蒙说“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就同你结婚”,当西蒙承诺“你比我大十四岁,可我爱你,而且会爱得久长”,是不是就是一种属于夏天但会转瞬即逝的感觉?
还是离开了,西蒙“顾不得拿行李就往外跑”,宝珥趴在楼梯上叫着他的名字,又感叹了一句“西蒙,现在我老了,老了……”而之后她接到罗捷的电话,罗捷说自己有一顿业务晚餐。三十九岁的宝珥在两手空空中过完了那个夏天,最后都是回到了生活的轨道上来,简单的故事,偶尔的忧愁,最后的离开,有时是心跳得猛烈的狂乱,有时是失败而敲出隆隆滚动鼓声的狂乱,但最后,它待在利特尔词典的某一页上,和前后左右的词都隔着一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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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从燃烧的原野重返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