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4《妈妈一百岁》:回来是另一场噩梦
镜头从大厅向外移动,穿过走廊,拉出大门之外,摄像机急速后移制造的运动感,仿佛是一种逃离,但是当远离了一百岁寿宴的现场,镜头里依然是那幢古老的庄园,依然是黑暗的山岗,犹如巨大的陷阱望而生畏。
移动,离开,逐渐变远的距离不是为了脱离这一切,而是为了更完整地展现那个在黑暗深处的古老庄园,为了更恐怖地将现实的一切纳入其中——无法逃离永远是安娜的宿命?当安娜回来,当安娜回来参加“妈妈”的一百岁生日仪式,她曾经的离开变得毫无意义。卡洛斯·绍拉似乎在影像意义上制造了时间的距离:1973的电影是《安娜与狼》,身为家庭教师的安娜在离开时被庄园的三兄弟推向了深渊:被费尔南多剪去了头发,在变异的信仰中失去了救赎;又被胡安强奸,身体之痛又投射到精神之痛上;最后穿着军装的何塞举枪标准了她,几声沉闷的枪响之后,庄园内外恢复了平静,而死在了群狼口中的安娜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1973年并不是遥远的存在,卡洛斯·绍拉又将它拉回到1976年,这是死而复生的安娜,这是已经嫁做人妇的安娜,这是坐着汽车回来的安娜,《妈妈一百岁》让安娜回来,似乎是告别了1973年影像里的一切,似乎远离了狼群。但是正如最后一个镜头所暗示的那样,即使三年前何塞“因心肌梗塞”而死去,即使一百岁的“妈妈”保护着安娜,但是那远处依然黑暗和恐惧的庄园,随时吞噬着回来的人们,就像安娜在田野中和丈夫安东尼奥发生矛盾准备离开时,却被捕兽夹子夹住了脚,处处都在的陷阱从来不会让一个外人平安离开,一百岁的生日不是指向活着的生命,它是更大的牢笼,更恶的现实,以及更多和政治有关的隐喻。
不仅仅是安娜一个柔弱的女人,那场妈妈一百岁的生日仪式在喊叫中上演,在疾病发作中发生,“时间到了。”这是一百岁的妈妈说的话,时间到了意味着黑暗真正降临,时间到了意味光明会带来更多的凶险,时间到了是“她死了”的最后命运——生日指向死亡,在背反中谁都无法迎来平安和光明,庄园的等灭了又亮起,死去的妈妈又清醒过来,中间夹着一个更为可怕的噩梦,“真实太可怕了,我梦见自己死了……”一百岁的妈妈没有死去,但是在可怕的噩梦中看见了被隐藏的历史,“我在火车上旅行,火车飞速前进,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我透过火车的窗子看到了我走过的一生: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领圣餐,我结婚……战争爆发了,轰炸、警报……多可怕呀!我在小窗子前看到了我走过的一生。多么残酷……多么愚蠢……多么卑劣……我的孩子们……多少无价值的苦难呀!多少无谓的牺牲……”
在灯灭掉的瞬间,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响起了狂风和暴雨的声音,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当狂风吹开了大厅的门,当窗帘被卷起,当烛台被吹倒,当生日仪式上的一切变得混乱,一百年代表的漫长人生也成为了暴力、黑暗的历史,成为愚蠢、死亡的噩梦——卡洛斯·绍拉在《安娜与狼》4年后,制造的最后场景就是表现了一种整体的历史观,而这种整体正不断吞噬如安娜那样的女人:她曾经是一个旁观者,之后是一个闯入者,后来是一个逃离者,最后是一个复活者,在众多身份的重叠中,在这场噩梦中只有一个身份:牺牲者。
导演: 卡洛斯·绍拉 |
4年是更恐怖的现在,是更黑暗的现实,是更无法逃离的牢笼,即使象征军队和权力的何塞死了——在安娜回到庄园之前,一家人正在何塞的墓前祈祷,他的名字只刻在墓碑上,但是三年前就去世的何塞却阴魂不散:坐在躺椅上的母亲一直无法忘记这个能把家里的一切管理得仅仅有条的儿子,即使只留下墓碑,她也希望仆人将它擦得一尘不染,“三年前的今天你去了,但你仍在我的心中。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安息吧!”而当安娜回来,听说何塞已经死去,但是她却无法忘记他对权力极度渴望的那一幕:他在她面前穿上各个时代的军服,然后别上枪,当费尔南多试飞的玩具飞机出现在房间里,他毫不犹豫地击下了它;而在明天就是妈妈一百岁生日的时候,病态的母亲希望何塞能出现参加自己的生日仪式,并且让费尔南多用虔诚的信仰让他回来——安娜回来,何塞回来,柔弱的女子回来,带枪的权力回来,回来就是另一场噩梦。
除了何塞阴魂不散,这个古老庄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甚至当安娜住进原先住过的房间,就是让她回到了噩梦起始的那一刻。她依然看见胡安沉迷于女色,在旧物仓库里,他躲在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干着不齿的勾当;费尔南多似乎是抛弃了那些伪宗教,那个山洞里只剩下了一些器物,但是热衷于滑翔飞机的他,依然在制造着飞升的幻觉,“我就像长出了羽毛,在天堂里飞翔。”和死去但处处存在的何塞一样,这个庄园依然有着残暴的狼群。但是在狼群之外,更可怕的是“一百岁”代表的整体历史,它以两种方式成为无法摆脱的噩梦。
一种当然是这个象征着衰老的妈妈,安娜回来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在“一百岁”这个巨大的历史深渊里,有着信仰、成长、结婚的故事,更有着苦难、战争和死亡的记忆,一端指向生,一端指向死,最后生就是死,死吞噬了一切的生。而更为可怕的是,“妈妈”最后只是变成了一种符号,比它更恶毒、更残忍的手段让这个一百年的历史也变成了牺牲品:家里唯一的女性成员露西就盗用了“妈妈”的钱,之后和胡安、费尔南多又密谋想杀死母亲获得遗产,他们伪造了遗嘱,他们伪装成律师,将一百岁的生日宴会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杀戮,所以最后的“妈妈”对费尔南多说的是:“世界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妈妈一百岁》电影海报
老的一切面临着解体,这不是历史的必然,而是一种谋杀。而与年老形成呼应的则是年轻一代,他们是胡安和露西的三个女儿:娜塔莉亚、卡洛塔和维多利亚。在《安娜与狼》中他们是年幼的一代,但是在《妈妈一百岁》里,她们都已经慢慢长大,她们似乎不再需要知识,他们所需要的是欲望的满足。尤其是娜塔莉亚,充满活力的她主动勾引安娜的丈夫安东尼奥,“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做爱。”直接的表白已经让性变得赤裸裸,在楼梯的拐角,他们甚至无视别人的存在,在男女关系最直接的呈现中,欲望取代了爱,所以露西发出感叹:“我生了三个怪胎。”而露西的丈夫胡安本来就是在男女关系上极度混乱,一种道德的疑问是:三个女儿真的是胡安的女儿?真的是露西的孩子?
爱被亵渎了,爱成为了一种讽刺,而在费尔南多身上,这种被亵渎的爱又变成了安娜的噩梦,“妈妈”早就知道费尔南多想要安娜,当她劝慰费尔南多“安娜是不会爱上你的”之后,却设计了让他改装换面,在自己一百岁的生日宴中对安娜说赞美的话,刮了胡子、洗过了澡、穿上了西装的费尔南多终于打破了禁忌生活开始喝酒,但是所谓的爱早就异化了,和他的信仰一样,永远无法飞翔,于是世界变成了无意义的存在,在高处飞翔的只有那个被绳子牵引、带着巨大身躯的“妈妈”——她是病态的存在,是指向死亡的生命,是回来而终结的历史,“你们没发现,肉体只是过眼烟云,应该特别小心……”
肉体是过眼云烟,生日是终结的象征,《安娜和狼》的悲剧还在继续,漫长的历史兜转于闭眼睁眼、灯亮灯灭的循环之后,回来是一个照见了一生的噩梦,“妈妈已经活得足够长了,让她死去吧,这是充满爱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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