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0《大理石像》:你刺伤我的膝盖了
图利乌斯 (教训的口吻)在时间那里,普勃利乌斯,什么都有,除了地点。尤其是在日期被取缔之后……而空间……它的每一个点都可以成为……因此空间得到了如此之多的描绘。所有这些风景和风光。写生画。纯粹的潜意识……这一套不适用于时间……比如,难道能画出时间的肖像画或静物画吗……
空间是每个点,空间是触手可及的存在,空间可以在写生画里被描绘,空间会形成纯粹的潜意识,空间也是“介乎一居室住房和太空飞船舱室之间”的囚室,是“更像帕拉第奥,而非皮拉内西”装饰风格的牢房,是高1000米的铁塔,是圆形像舷窗四角磨圆的方形像银幕的窗户,甚至是空间舞台演出期间所出现一切和消失一切的那根轴杆。空间是具体的,可见的,不消失的,当然空间也是背叛终身监禁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
当空间成为一切,时间是不是被取消了?没有时间的肖像画,没有时间的静物画,没有时间的潜意识,没有时间的任何一个点,而在日期被取缔之后,也只剩下了任何一天都是现在的空间。但是,当在囚室里的图利乌斯和普勃利乌斯拿起两把剑,在冲刺和挑剑,再次冲刺和再次挑剑,在最后冲刺和最后挑剑中,为什么会有进攻和退守?为什么会有开始和结束?为什么会有受伤和流血?为什么会有取胜和失败?分出了结果的过程就是时间的一种形式,即使在图利乌斯高喊着“是一场闹剧”而回归到囚室这个固定空间,即使否定逃走和自杀是一种对自由的探寻,普勃利乌斯也获得了逃离空间进入时间的机会,那一句“你刺伤了我的膝盖”,传递出两个意思:一个是自己在这个时间过程中受伤,就是时间的一种证明,冲刺是自然,挑剑是人工,“人工没有终结,无论何地,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方式。”在人工与自然的交替中,时间存在;同时,正因为被刺伤了膝盖,正因为鲜血流淌,普勃利乌斯才能证明自己不是大理石雕像,不是图利乌斯所谓的经典作家,不是取消了时间的存在,“因为我有膝盖”就是一种在时间中活着的状态。
图利乌斯和普勃利乌斯,同处1750号囚室的两个人,分出了空间和时间的不同走向,而这不同的走向正是他们对于“终身囚禁”这一生活的不同态度。普勃利乌斯是体胖、有些谢顶的男人,喜欢听金丝雀的叫声,他把这种声音称作是抚慰,“那么上帝在天堂或许也能听见。”而图利乌斯则是体瘦、健壮,长着一头金发,他躺在浴盆里洗澡,读书,抽烟。同在一室,两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态度,图利乌斯称自己是罗马人,他把普勃利乌斯叫做“野蛮人”——两种不同的命名自然区分了两个人,而他们的身份正代表着两类对于空间和时间注解了不同意义的人。
图利乌斯称自己是罗马人,读书、抽烟和养金丝雀,代表着他自认为具有高贵的血统;他报告司法官说普勃利乌斯不是罗马人,不信上帝;他说自己关在这里就是置身在罗马帝国境内,服从于“使用于所有哺乳动物”的罗马法律,按照该法律,每一代人都有6.7%的人被送进牢房;终身坐牢是一种税负,和是否犯罪无关;罗马元老院支持这项法令,委员会高瞻远瞩;如果家里人没有坐过牢,那么后代就不能担任国家公职,只有在铁塔里呆过的祖先,后代才有资格担任司法官、元老和执政官;他还想为自己的儿子取名提比略,一个取缔死刑却将坐牢比例缩减到3%的罗马皇帝……而普勃利乌斯,被图利乌斯叫做“野蛮人”的他反对坐牢的比例,认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住宅变成牢房,把牢房变成住宅”;他批判罗马时代“迷上水管”的不良风气,“台伯河早就完了,我们都有功劳。”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坐过牢,当自己成家有了孩子,气愤于自己成了囚犯;他图利乌斯把罗马公民叫做“国家支柱”,并认为这就是“臭狗屎”……
而他们的矛盾所聚焦的便是空间和时间的分歧,图利乌斯认为“真正的罗马人渴望一致”,“从永恒的角度看,缺席就等于在场。也就是说,真正的罗马人认为差异就是下流的女人。”缺席就是在场,一致就是永恒,一模一样的每天就意味着时间本身,所以他期望这里的菜谱也天天一个样,而这在他看来就是罗马的精神:“罗马的任务,就是与时间融为一体。这就是生活的意义。不要多愁善感!”和时间融为一体,便是妥协,便是认同,甚至就是一种复古,所以在图利乌斯看来,探监与司法理念相悖,与铁塔的原则相悖,文学就是纹身,做爱就是逃跑,而这便是他所认为的道:“太初就有。特别是,太初有道。”在这个道里,他把罗马人的服饰“托加”看成是身份象征,这个在监狱词典F部“服装”条目里的词,其最主要的是皱褶,它包含了整个世界,包含了整个生命,“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也包括穿托加的人。”
编号:C55·2210418·1741 |
图利乌斯就是自认为身披着托加的那个人,在他那里没有了从古代到现在的时间,只有像菜谱一样的一致;没有了创新的文学,只有大理石雕像代表的经典作家;没有了爱情和欲望,因为做爱意味着从铁塔逃跑,当然也没有自由,自由就是写在墙上的出口;没有逻辑和因果,因为一切的演绎最后都会重返原因,而这就是他所遵从的“思想绝对主义”——在没有了变化,没有文学,没有了情爱,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因果的世界里,在思想的绝对主义中,他让时间在自己身上消失,“没有之前和之后的事件就是时间。纯粹的时间。时间的截面。时间的一部分。就是失去原因和结果的东西。铁塔就由此而来。铁塔中的我们由此而来。摄像头也由此而来,目的是让铁塔中的一切在纯粹的时间中流逝。”取消时间,就是活在那充满皱褶的托加里,“不是托加为了人而存在,而是人为了托加而存在。”
很明显,是普利乌斯自己制造了时间的牢笼,一方面在他看来取消时间,就是回到罗马帝国,重温罗马精神,活在罗马制度中,另一方面,成为罗马的复古主义者就是在时间里囚禁自己,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过程,也完全符合没有逻辑就会产生野蛮的思想绝对主义观念。当把自己放置在一个时间的固化形式中,罗马代表的统治、征服、暴力、理性和制度,又成为他对自己的精神束缚,不想走出来,不是想恢复罗马帝国,而是放弃自由,放弃抗争,放弃对历史的超越,在他看来,甚至应该放弃鲜活的生命,放弃精神意义上的文学救赎,放弃信仰——因为他在报纸上读到了波斯的战争,读到了太平洋的龙卷风在天狼星和老人星上着陆,一切的灾难只不过是时间的一个影子,他说不重复的诗人会写下天鹅的倒影,除了自己欣赏“这双重的美丽”,它都是自欺欺人,就像牢房的那三面墙上出现了林荫道、吃糖、雕像和公园,以及不同的光投射进来,却只是一个静止的画面,只是一部电影,所以时间的谎言就在于它是一种同义反复,“更糟的是,还是自然界的同义反复。都说,大自然是母亲……”
“别唠叨什么女人、孩子,爱情、仇恨。别去思考什么自由。明白吗?你将和时间融为一体。因为除了时间,什么都不会剩下。”图利乌斯也是这样对“野蛮人”普勃利乌斯说的,但是对于普勃利乌斯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喜欢听金丝雀的叫声,吃掉了那块甜点,听司法官说加第二道菜要减去100克而愤怒,曾经在高卢打仗的时候和妓院女老板混在一起,也写过“可是我有时满腔怒火,连孔雀尾巴也救不了我!”的诗歌。当然他的观念是在和图利乌斯的矛盾中不断凸显的:他看不起图利乌斯看书的习惯,认为他是对过去感兴趣,而实际上还有未来,罗马帝国只有殖民地,只有地形学,“你读吧,读吧,当你把所有的书都读完……书还是会留在书架上,你却会被送进垃圾道。”当图利乌斯认为铁塔是与空间抗争的形式,是把人推入纯粹时间的存在,“因为空间的缺乏就是时间的在场。对于你来说,就是监狱,是牢房,是囚室,因为你是个野蛮人。”普勃利乌斯质问他的是:为什么不要自由?逃跑或者自杀都是一种出路;而面对所谓的经典作家大理石雕像,普勃利乌斯用一颗安眠药暂时逃离束缚,而趁他睡着的情况下,图利乌斯为他们献酒,“好吧,经典作家们。被砍下的文明脑袋……智慧的统治者。人们指责文学容易逃离现实,文学因此受到过多少指责啊!现在正是接受这些指责的时候。”
普勃利乌斯醒来,发现图利乌斯不见了,他以为图利乌斯获得了自由,但是通过摄像头,和司法官同进早餐的图利乌斯却告诉他,自己没有逃走,也不想自由,“对于我来说,司法官什么人也不是,铁塔什么东西都不是。司法官和铁塔,也就是什么都不是的人和什么都不是的东西,都应该是完美的。否则不如回板房去。”而他认为普勃利乌斯把司法官当敌人,把铁塔当监狱,就是树立敌人,就是困在时间里,“在罗马,普勃利乌斯,永远是夏天。即便在冬季也是夏天。”在他看来,只有成为大理石雕像,只有成为经典作家,只有文学接受现实的指责,才能重构时间。
取消时间让空间囚禁自己,重构时间从空间中突围,两个人在两把剑的击打中走向另一种可能,当普勃利乌斯看到自己受伤看到自己流血,“至少,这能证明我还不是一座雕像。不是大理石像。不是经典作家。因为我有膝盖。”他才真正开始定义图利乌斯——这个把自己定义为“野蛮人”的所谓罗马人站在自设的时间里,站在虚构的高处,俯视着野蛮人,而普勃利乌斯用一种悖逆的方式,在命名中逃离了时间,在他看来,根本没有真实的图利乌斯,他只是一个“装有摄像头的机器人”,“摄像头藏在体内。也许,甚至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这就是从提略特时代就开始的试验,继而他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被设置好的,无论是花园和天鹅,无论是“森林芳香”还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维也纳森林故事》圆舞曲,都是一幕“古典主义”戏剧,“冒充也是一种绝望形式,古典主义最终也会被编成一个程序。”
时间是一个程序,它在古典主义的三一律中成为一处闹剧,普勃利乌斯膝盖受伤和流血何尝不是这一幕戏剧的一个场景?代表罗马的图利乌斯取消了时间,让自己和时间融合在一起,这无疑是一种讽刺,他自囚于在历史之中而让自己覆灭,但是当一切只不过是程序,“公元后2世纪”不就是公元前2世纪?牢房里的太空船舱、电梯、轴杆、电话、电视,这些具有现代意义的设备不就是古代的创造?古代就是现在,现在还是古代,在这个时间陷阱里,谁能真正逃离?就像图利乌斯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死后也可以过渡到终身……也就是说,生前存在着认知身后的可能性……”同义反复的时间,同义反复的专制,同义反复的统治,就是思想的绝对主义,就是时间的绝对主义。在图利乌斯用安眠药沉沉睡去的时候,17个小时对于普勃利乌斯来说,依然无法逃跑,依然没有自由,依然没有文学,也依然不是时间——它只是1982年写作的一幕戏剧,离开了以托加的褶皱包围人生和世界的古罗马,却没有抵达拥有自由的现代世界,约瑟夫·布罗茨基像是被抽离了的存在,悬空在时间和空间的巨大寓言里,如普勃利乌斯独身一人,如图利乌斯沉沉睡去:
人是孤独的……就像一个被遗忘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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