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0《布莱兹·帕斯卡尔》：在无限的上帝中看见有限
已经奄奄一息的帕斯卡尔面对疾病，面对痛苦，面对死亡，所要求的就是让神父为他祈祷，“我要一场临终圣餐，让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解脱是告别痛苦正视死亡，而死亡在帕斯卡尔看来，则是接近上帝，“只求为了上帝的荣耀……”生命以最后一场仪式终结，在帕斯卡尔看来，那就是被上帝最后的接受，在平静中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但是在罗西里尼的电影中，传来的却是一直未能消失的重重喘气声，他以声音叙事的方式回应着死亡之前的痛苦。
最后的结尾，似乎构筑了帕斯卡尔对于自身痛苦的无奈和对神学某种坚持，在临终圣餐礼之前，他面对给他把脉的医生，似乎有某些异议，有一个医生甚至认为他的脉象很好，是病情转好甚至将要康复的象征，帕斯卡尔躺在病床上要求姐姐吉尔伯特将神父带过来，“他们无视我的疾病……”所以他选择让神父为他完成临终关怀。对医生的质疑，和对死亡的坦然，帕斯卡尔的选择就是从有限的知识走向无限的上帝，而这正是罗西里尼用电影塑造“布莱兹·帕斯卡尔”的用意所在：在宗教陷入迷信的时代中，在知识变成无知的世界里，科学和神学如何走向一种和谐？死亡如何变成一种荣耀？
在罗西里尼的影像里，帕斯卡尔是一位科学家，是数学和物理方面的天才：他在17岁担任身为皇家税收官的父亲的秘书时，因为阅读了难懂的《使圆锥体与平面相交的结果的初稿》，写下了《圆锥曲线论》，解决了笛沙格“黑暗的教训”这一问题，得到了包括梅森神父和苏依尔议长在内人士的肯定，这是子席拉阿波罗尼奥斯以来圆锥曲线论的最大进步；1642年，他设计制作了一台能自动进位的加减法计算装置，这一装置被称为世界上第一台数字计算器，为以后的计算机设计提供了基本原理；1648年，他发表了有关真空问题的论文，在进行了同一地区不同海拔高度大气压强测量的实验周，他发现了大气压强增大的规律，从而提出了真空存在说和压强理论；他还制作了水银气压计，写下了关于液体平衡、空气质量和密度等方面的论文；1654年，帕斯卡尔研究数学问题，在无穷小分析上深入探讨了不可分原理，得出了求不同曲线所围面积和重心的一般方法，并以微积分的原理解决了摆线问题，并最终完成了《论摆线》；帕斯卡尔还通过设计“公共马车计划”推动了巴黎的公共交通服务，在人文领域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他是法国17世纪的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后人为纪念帕斯卡尔，还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压强的单位。但是，帕斯卡尔的存在，并非是在科学领域中孤立的存在，他必须面对神学，他也需要用神学来启迪他的科学生活，所以科学和神学之间的关系，成为罗西里尼着重表现的议题。帕斯卡尔生活的时代，人们对神学充满了误解，甚至以神学为武器进行宗教迫害。在帕斯卡尔的父亲担任鲁昂地区的皇家收税官时，有一个叫穆里宁的制革厂主找到他，说自己无法交税，因为自己的女仆是女巫，她用巫术控制人们，给人下咒语，没有人会再购买自己的皮革——除非这个女巫被审判，自己的生意才会好起来。果然，这个名叫马丁的女仆接受了审判，她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进来，审判法官又让她“站起来”，马丁才费力地支起了上半身。而对于法庭对她的被魔鬼附身的指控，马丁并不否认，她说魔鬼将她带到山上让她放弃对神的信仰，所以证人说看到“苍蝇从她的嘴里飞了出来”，但是马丁认为自己被魔鬼附身是无辜的，因为她认为没有背叛神。
| 导演: 罗伯托·罗西里尼 |
最后当然被判有罪，“只有火才能让她净化……”这场审判是掌握神权的人对所谓魔鬼的审判，它最终变成那个时代的一种宗教迫害。而帕斯卡尔对此认为，“魔鬼不会进入身体，复仇是可怕的罪恶……”那么，在神学意义上帕斯卡尔如何看待上帝？按照父亲对他的教导，“在人世上，你我都是演员，都扮演着造物主规定的角色，即使短暂，我们也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在父亲看来，我们都在上帝的世界里，而那些神学的教条主义者看不到真正的上帝，他们认为只是靠自己就参透了真理，“他们以为真理好像果实，被动的等待摘取 却不懂用心用脑去理解去培养鲜活的思想，在这世间，我早已厌倦这所有教条……”开明的父亲对帕斯卡尔的启迪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帕斯卡尔对上帝的认识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也是在这样的影响下，帕斯卡尔从教条主义走向了创造性发现，而他的创造性发现就是在科学上取得的成就，也就是说，帕斯卡尔是在上帝的启迪中打开了科学的大门。
他演绎了真空实验，对于那些质疑的人说：“世界上有两种无知，一种是自然的无知，而另一种则是智者的无知……”所谓智者的无知，就是“贤明的无知”，认为自己懂得一点点的知识就假装无所不知，真正的知识需要伟大的灵魂，在不断超越人类中，知识才会有新发现，才会不断证明人类的无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帕斯卡尔其实提出了关于有限和无限的观点，在他看来，人类的知识建立在经验之上，是一种有限的存在，而上帝是无限的，只有在无限的上帝对知识的启迪中，人类才会不断拥有新的知识，才会突破知识的有限性，抵达更广阔的天地。所以他敢于质疑古人，认为真空是存在的，并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真空存在和压强理论，所以他对认为真空说是谬论的神父提出了关于光的不科学定义，用形式逻辑的公理，进行了假设，提出了命题。
一方面，在帕斯卡尔看来，只有通过无限的上帝对有限的知识的启迪，才能建立科学探索的内在动力，他在笛卡尔做演讲的时候和他进行了一番并不激烈的论战，笛卡尔对真理的探寻建立在怀疑论基础之上的，怀疑产生了新的领域，知识就是在这种探究中获得的，他更是使用法语而不是拉丁语，让更多的人能够读懂。帕斯卡尔对笛卡尔的质疑不是他的科学精神，而是科学方法，他认为自己走了一条和笛卡尔从简单到复杂归纳法完全不同的道路，从最简单的现象入手，一步步走向复杂的知识，笛卡尔建立了知识的基础，但是帕斯卡尔认为这些理论的根基并不稳固，“当然，它存在 但位置并不稳，正如你自己描述的，它位于无限大和无限小之间，表象并不稳定，极限也不确定，而且 三维世界的发现靠的不是理论，而是人的情感，不是理论的链条，而是一种直觉……”所以帕斯卡尔认为，许多真理是无法被测量的，是没有数量和界限的，是无法通过一步步积累获得的，由此帕斯卡尔提出了自己的知识论：“我们周围存在不确定，因为我们自己身处无限之中，这是一个数量的深渊，时间无限的深渊……要理解无限的宇宙，就需要无限种方法，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因为它是无限的……”
《布莱兹·帕斯卡尔》电影海报
只是用理性来理解无限广延的上帝，这就是一种矛盾，所以帕斯卡尔认为只有在上帝的启迪下，知识才会不断形成，真理才会不断被掌握，所以神性即真理，知识只不过是通向无限上帝的一条途经。而另一方面，帕斯卡尔又从人类自身的局限性出发，认为人必须满怀对上帝的虔诚，才能不断获得力量。“空虚是宇宙的表象，如果我追寻空虚，最终会发现 人的内心有一面镜子……”人在这面镜子里就是一种空虚，只有看见上帝才能从空虚中走出，“如果空虚侵蚀我的虚弱，如果我的思想不受空虚的想法和欲念阻碍，上帝只存在于理论中……”实际上，这是帕斯卡尔神学的另一个面向，它更真实更自我也更体现现实的苦痛。父亲之死、妹妹杰奎娜的出家，都是现实中人之痛苦的表现，而帕斯卡尔自身的虚弱性，更是让他更直接感受到了被空虚侵蚀的肉身。从在父亲医治脚痛的时候突然晕倒开始，帕斯卡尔的虚弱身体不断被表现出来，对帕斯卡尔来说，身心折磨也越来越厉害。
看起来疾病带来的身体疼痛具有一种无限性，它仿佛是一种未知的存在，什么时候在人体中爆发，什么时候摧毁人的健康，都是一个神秘存在，依靠医学当然能得到暂时的缓解，比如帕斯卡尔遵从医生出入上流社会，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这依然是暂时的，就像知识它是有限的存在，它无法让人走向无限，而唯一的无限就在上帝那里；另外一方面，当杰奎娜选择去修道院，帕斯卡尔也认为她的选择是一种有限，皈依上帝只是把希望寄托在现实上。而真正的上帝是无限的，只有将空虚的自我放在上帝之中，“上帝会在我的内心找到一个位置”，所以最后帕斯卡尔在医生的“无视”中，完成了一场临终圣餐礼，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安放在无限的上帝面前，解脱也罢，至少对帕斯卡尔来说，他让身体有限的知识变成了无限上帝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是平静的，是无憾的。
有限的知识在上帝的启迪中不断探寻真理，有限的生命在上帝的皈依中走向死亡，帕斯卡尔阐述和实践着神性就是真理，当然，和罗西里尼的其他哲学家电影一样，对于人物的塑造在还原历史真实上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但是人物形象还是存在扁平化倾向，他只是理论、观点和思想的代言人，而不是存在于历史“现实”中真实而鲜活的存在，这或者也是罗西里尼限制自己创作的“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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