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6《驾驶我的车》:她听不到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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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我的车”,终于变成了“我驾驶车”:渡田美明从超市出来,带着宠物狗,走向了那辆红色车,按下遥控钥匙,坐上驾驶室,启动出发。这是最后一幕,当副驾驶室或者后座不再有车的主人家福,意味着渡田美明也不再是剧团的专职司机,一辆车在变换了主人的微妙关系中,服务和被服务之间的主客关系也消解了:家福将这辆只有自己能驾驭的车完全交给了渡田美明,从而彻底改变了“驾驶我的车”的受制约关系,而当主客关系发生改变,或者渡田美明也在精神意义上成为了家福“应该有23岁”的女儿。

以车的改变为结局,一切都走向了新的关系,而这种和车有关的新型关系的建立呼应着开场时车的尴尬处境:家福自己开着再没有妻子坐着的车,听着那盘录有《万尼亚舅舅》的台词的磁带,从东京来到了广岛,然后驶入了地下车库,作为导演开始了《万尼亚舅舅》巡演的序幕。车不仅仅是家福的代步工具,这里有15年的人生轨迹,这里有和妻子音有关的记忆,这里有自己事业的见证,但是在他开始巡演之后,剧团为他安排了专职司机,为的是确保他的安全,当家福将钥匙不情愿地交给渡田美明,他不想舍弃的是这辆车背后的故事——一辆车,到底对家福来说意味着什么?

“两年后”,电影打出了片名,打出了字幕,这是电影的开始?但是明明已经到了第41分钟,为什么一部电影要安排这么漫长的前奏?滨口龙介似乎给出了一种结构性的阐释:两年前他和妻子如胶似漆,两年前他们生活在完全的恩爱中,即使两年前因突发脑溢血逝世,他依然没有从和车有关的一切中走出来,没有走出来,是不想走出来——为什么妻子的肉体出轨对于他来说,依然是一种不想被改变的完美记忆?实际上,在两年前他们的故事已经走向了某种背叛,当那架航班因故取消,开着车回来的家福在打开门的那一刻听到了妻子的呻吟,从开着的房门看见了面对自己赤身裸体的音,闭着眼睛的音沉浸在和背对着家福的男人的性爱高潮中。家福慢慢退出,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在酒店里,他向音发送了海参崴的视频,制造了自己出差的假象。一周后他回家,还是一样和妻子热吻,和妻子做爱,还是一样听妻子在高潮中讲述的那个潜入者的故事,但是当那天妻子将车钥匙交给他告诉他晚上等他回来“好好谈一谈”,故事才慢慢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晚上当家福回家,他发现因已经躺在了地板上没有了呼吸,突发脑溢血让音失去了生命。

如果没有那次出轨所见,家福还是沉浸在和音20多年的恩爱中,但是当他默然退出,当他制造假象,当他不在音面前提及此事,是不是就真的把这一切都当成了未发生的事?实际上,家福刻意在远离这个打击性的一幕,在自我编织的谎言里,让爱情就像音所讲述的“七鳃鳗”的故事一样,是唯美而决然的。在他们做爱的时候,身为编剧的音总是会进入创作状态,“她悄悄潜入山贺的家里,她不想让他知道,但她想知道他的一切。”她知道盆栽下藏着的钥匙,她知道有球服的房间就是山贺的卧室,在山贺以及父母都不再的时候,她在他的床上躺着,但是没有自慰,她每次都会留下一样东西作为纪念品放进山贺的抽屉里,卫生棉条,内裤,还有眼泪。这是一个隐秘的爱情故事,获得什么和留下什么都是“她”一个人在行动,于是在那晚,音说:“她认为自己前世就是一条七鳃鳗。”七鳃鳗总是用吸盘吸附在岩石或其他巨大的鱼上,它以吸附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爱,“直到变瘦像一株水草。”这是为爱付出的决然,但这却是一个悲剧,“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在“她”看来,这种爱带来的是与世隔绝的寂静,“她听到了一片寂静。”

一片寂静是爱的沉浸,是爱的享受,但寂静也是死亡。“七鳃鳗”的故事在音达到性爱高潮的时候被说出,家福则将它记下来,于是它变成了一个故事——但是直到音去世,这个故事还没有最后走向终结,也就意味着“她”还没有像七鳃鳗一样死去,还没有真正听到寂静。这是一个故事走向非寂静的可能,而家福和音之间也走向了非爱:那一幕被家福看见了,他却没有提及,音约好那天晚上谈谈,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生活已经出现了意外,而车呢?在家福开车回来的路上,当听到音为他录好的《万尼亚舅舅》的台词,他一走神出了车祸,身体似乎没有大碍,但是医生说事故检查发现了家福一直有青光眼,为了不至于恶化,配备了每天二次的眼药水,当然在医院回家的路上,车是音开的,坐在副驾驶的家福提醒她不要便道,要目视前方。

导演: 滨口龙介
编剧: 滨口龙介 / 大江崇允 / 村上春树
主演: 西岛秀俊/三浦透子 / 雾岛丽香/冈田将生/朴有林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 英语 / 韩国手语 / 德语 / 汉语普通话 / 他加禄语 / 韩语 / 印度尼西亚语
上映日期: 2021-07-11
片长: 179分钟
又名: Drive My Car

已经变成了“驾驶我的车”,已经发现了不被发现的眼疾,已经有了道德的背叛,那条七鳃鳗还会在爱的决然中赴死?这种变故的另一个提示,则是《万尼亚舅舅》中的台词:“25年来他一直在伪装”说的是家福?“我怎么跟我生活的爱人相处?”也指向了家福的痛苦?“你对教授忠诚吗?”考验的是音在婚姻中的忠诚?——“所谓的忠诚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万尼亚舅舅》和台词和家福的生活形成了破绽百出的互文关系,似乎没一句台词都指向了家福的内心——这一切都发生在41分钟的前奏中,在这个漫长的开场之后,家福会如何面对“驾驶我的车”带来的变异?

很明显,家福不接受音的背叛,不承认音的出轨,是因为他还爱着音,当他用逃避的方式将这个故事放在隐秘处,当他将“七鳃鳗”寓言放在绝美之中,他的确不想别人“驾驶我的车”,甚至于在开始《万尼亚舅舅》的巡演中,他也不愿去演万尼亚舅舅,“我再也不愿屈服于那个角色。”这是一种不被角色控制的想法,而实际上,家福想用这种“反控制”来控制角色,因为“万尼亚舅舅”之后确定的扮演者正是高槻耕史——音曾经在他面前介绍过高槻耕史,希望他能安排他出演,在音和高槻耕史之间,家福捕获了一种暧昧,所以即使在发现妻子出轨那天男人是背对着自己的,他也确定那个人就是高槻耕史,给他这个万尼亚舅舅的角色,一方面自己摆脱了角色对自己的控制,另一方面又可以让自己站在互文性道德的高度发出质疑:“你对教授忠诚吗?”

但是随着话剧的选角和排演,随着高槻耕史和他不断“谈谈”,随着渡田美明成为“驾驶我的车”的专职司机,家福那个建造起来的坚固堡垒慢慢解体。高槻耕史和他谈谈,并不是谈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而是谈到了音,高槻耕史也承认对音有暧昧关系,而他说到了音没有讲给家福的那个“七鳃鳗”的续集:当“她”在山贺家里时听到了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那不是山贺,不是山贺的父母,而是一个小偷,“她”发现了小偷用刀刺死了他,之后他留下了小偷的尸体——小偷的尸体成为她留给山贺的纪念品。但是之后山贺像没有事一样从未提及小偷的尸体,而她返回想要确证,发现盆栽的钥匙也不见了,于是她对着监控大喊:“我杀死了他。”

《驾驶我的车》电影海报

故事才真正结束。“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在场,于是通过在监控前大喊自己杀人,让自己进入到真实的故事中——她不再是为了爱而现身的七鳃鳗,她不再留下自己的东西作为纪念品,她也打破了不自慰的规则,一切都被解构了,而高槻耕史讲出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对家福说的是:“我们应该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应审视自己。”七鳃鳗寓言的解体,就是把家福推向了另一种选择,是活在自我欺骗中,还是走向更真实更残酷的现实?对音的爱,家福一直没有改变,但是当音出轨,家福是不是应该直面现实,既成人内心那份不变的爱,又不逃避?同样戳破那个肥皂泡的还有渡田美明,她说起自己初中时就会开车,每天送妈妈去车站,很感谢妈妈让她学会了开车,但是她还告诉家福,妈妈经常会打骂他,自己一直生活在暴力中。

渡田美明讲述自己的经历,家福则说起了和自己的故事,在车上,他们不再是专职司机和主人,而是倾听者和讲述者,当他们打开车顶的窗户,一起抽着烟,似乎两个人站在倾听和述说的平等关系中:家福说起了音的死,说起了自己对音的爱,说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渡田美明则说起了另一个秘密:5年前家乡十二泷町发生泥石流,家被掩埋了,自己被救了出来,但是她没有去救母亲,“是我害死了母亲。”对母亲又爱又恨,最后她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那个故事的续集,就像七鳃鳗的故事一样,最后是和小偷有关的谋杀,这才是真实的现实。在那一刻,家福对他说:“假如我是你爸爸,我一定会对你说,你没有做错。”——如果家福的女儿活着,也是和渡田美明一样的23岁,在那一刻,他们在车上完全变成了父女,当他们面对真实的现实,他们用另一种宽容救赎了自己。

高槻耕史打破了“七鳃鳗”的浪漫和唯美,渡田美明解构了母女之爱,同样家福则慢慢从自我欺骗中走出来面向更真实的自我,所以他对于音的那次说好好谈谈,他应该更早地、主动地和音谈谈,或者倾听,或者斥责,但一定不是逃避和隐藏。那一刻,家福似乎从自我的困局中走了出来,仿佛他真正听到了内心那种寂静的声音,就像排演《万尼亚舅舅》,不同的语言进入到一种文本中,其中有台湾籍演员的普通话,有李允儿的韩语手语,语言不会产生分歧,而是创造了一种共融,在跨越语言的语境中,这就是面对困境、质疑时的爱,正如李允儿在舞台上,对着扮演万尼亚舅舅的家福说:“我们要为别人劳动。我们受过苦,我们哭过,我们尝尽辛酸,上帝会怜悯我们,我和你,就会看见光明、美好、优雅的生活,我们就会高兴,带着温情,带着笑容回顾我们现在的不幸,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家福为什么会释然,因为他知道自己对音的爱没有变,即使她背叛了自己,在他看来她更像是自己进入到创作状态中,所以他也认为音对自己的爱没有变,但是这种撇除了道德的爱,真的能让内心进入寂静状态?而渡田美明带着家福去十二泷町,看到被大雪覆盖的废墟,渡田美明说母亲具有双重人格,只有那个8岁的佐治才是真正有爱的母亲,“最美好的东西都浓缩在佐治的人格中。”把母亲的恶化解在双重人格的解释中,也为自己害死母亲找到了一个理由,但这些理由看起来也像是自我欺骗,而渡田美明甚至还认为,音爱着家福与和别的男人上床并不矛盾,甚至也看成是双重人格,所以需要宽容。但是,爱真的能化解道德之困而进入寂静之境?双重人格真的是一种宽恕理由?——滨口龙介似乎也跌入到七鳃鳗的寓言陷阱中,而一切的唯美只不过是制造了一起在场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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