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6 《奥登诗选:1927-1947》:呈现一支肯定的火焰
但那些家伙可不是孩子,不会睁着
我们已失去的不加辨别的大眼睛,
他们占据了我们狭小的空间
伴随着无政府主义的肆意妄行。
——《他们》
他们不是孩子,他们占据了空间,他们带来了怨恨,他们肆意妄行,而他们却始终站在“我们”的面前:他们用畸形的翅翼袭击了我们,他们将自己的仇恨对准我们,他们接受了我们的哭泣。在我们每一次的恐惧中有他们,在我们每一次的感受中有他们,在我们每一次的流浪中有他们,他们和我们如影相随,却几乎把我们带进绝望的深渊,我们是门徒,而他们却是敌人。
但是,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来自何方?1939年的天空中,到处是恐惧,到处是敌人,曾经那里是故乡,曾经他们是朋友,曾经他们和我们一起漂泊,但是当森林以盲聋,当牧场已贫瘠,当我们已哭泣,当流浪中刻下了怨恨,还有什么是我们皈依的终点,还有什么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过去不存在,而未来呢?站在远离欧洲大陆的美国,站在已远离故乡的异域,奥登看见了“而我们作为其门徒/已然失败”的现实,看见了无政府主义的肆意妄行,看见了漂泊生活的可耻标记,一种被他们影响的生活,一种找不到自己的困境。
“危机,即我们时代的精神危机,也就是说,理性与心灵之间、个人与集体之间、低效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野蛮而实际的煽动者之间的分裂。”奥登写给好友道兹夫人的信中,曾经这样说,而《他们》在最初的时候就是《危机》,他们制造了危机,我们承受了危机,在分裂的状态里,1939年似乎在奥登的个人世界里,指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一种是转身回到由他们存在的过去,一种作为门徒被他们保护的生活,而另一种则是对未来的期许,“我们的泪水从我们未曾放弃的/爱里涌出;我们的城市比我们的希望/预示了更多;甚至我们的军队/也在被迫表达我们对宽恕的需求。(《他们》)”
爱、希望和宽恕,当然是一种精神的需求,当然可以弥补裂痕,可是未来对于奥登来说,仿佛只是一个虚构的词,那种寻找的主题看起来更像是在神话故事里,金羊毛或者圣杯,远离了一切的战争,远离了城市和工业,远离了他们,是精神最后的归宿,当那扇未来的门打开,里面或者有彼此拥抱的朋友,或者有重新拾起的母语,或者有闪烁的日光,或者有乡村的美景:“到了午饭时分/会在太阳底下围着喷泉排排坐,/见了进城的乡下孩子就嘲笑取乐。”但是那扇门里面的也都是和未来一样遥远的“神秘物事”,一样不可捉摸的规则,一样走向错误的道路。未来是对于现实的否定,可是这插入的否定是不是就是真理?那允许自己虚构的瞬间会不会就变成真实?甚至,当出现“他们”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让我们甘心成为门徒?
其实是逃离,“他满腹疑虑,瞪看愉快的官僚/在那串名单里写着自己的名字”,在未来的探寻中,他们一定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当神秘、惶惑的那扇门打开,或者将会发现“他们的意志中枢已转移”,而更为不安的是,连我们也不见了,我们中的我也没有了名字,甚至我就变成了他,他大声惊叫起来的时候,说出的就是那一句:“这不是我,”依然是否定,却依然不是真理,而我只是“抬脚跨过了一位前辈的头盖骨”,我“只不过写了一首无聊诗歌”,所以当我变成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没有了诗歌,甚至会慢慢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和他,是客观和主观,却也是危机和迷失,而在这样一组踏上美国土地之后的《探索》组诗里,奥登仿佛看见了已结束的旅程:“希望和负累已终止:/某个老处女的孤寂时常萦绕盘桓,/玫瑰褪尽了华美如丢弃一件披风”。结束是一种终结,被终结的未来里,奥登看见了双重否定的世界:“乌鸦飞来的时候,知更鸟不见了。”“钥匙能开门,也会生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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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史时代是今天,有暮晚散步的果园,有溪水漫过的砾石,有鸟儿带来的自由,有黎明时的安宁,有“脸颊贴脸颊,/情话对情话”的爱,而对于奥登来说,这一种没有距离的爱却是走向自我世界的一种寄托,“而爱的最大倍数的望远镜/望见的惟有他自己的田地。”《谣曲》里有自己的田地,根本不是那知更鸟不见、钥匙生锈里的“童谣”,而是看见了只有自己的那个世界,所以,“爱,你应如他—般/成为真正的传奇。(《传奇》)”爱的传奇里,是一个人格化的对象他,克鲁爵士中了魔咒,却为为恢复原形而陪伴主人一同冒险。所以这个他是自我原型的外化,而“爱“也成了信史时代奥登拟人化的精灵,同时也变成倾诉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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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奥登:爱赐予了力量,却带走了意志 |
自己的田地,为什么要用最大倍数的望远镜?为什么在眼前的自己不被看见?其实这种爱明显带着一种乌托邦的色彩,里面传递着一种幻灭的担忧,在奥登成长过程中,他获得了父母的爱,家人的爱,身体之爱和精神之爱,但是显然,爱对于奥登来说,远不止是简单的肯定状态,在那种呵护的背后,在信使的虚构中,爱反而变成了一种束缚,一种成长的烦恼,“而全部的感情终于一吐而尽,/重又拼合了那个古老意象:/对爱的渴望化身为一头元鹰”,那是明显刻着“家族幽灵”的意象,庞大而静默的岁月,其实是一个冰河期,四季更迭变化,起初是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但是在出生之后,在时间的流逝中,当知识充塞其中,当自我逐渐成长,当经历了白天和黑夜,爱却像“只是过去某个庞然大物/的一个衰败残余”,甚至在某一种死亡里,那些欢笑和亲密,都已经变成了岁月的另一副面孔,所以青春期的反叛,也变成了一个否定句,乡村的仪式里有“懦夫”和“骗子”的谩骂,母亲的仪容里找不到家族姓氏的由来,而在父亲为代表的体系里,奥登的质疑完全变成了对于父权的否定:“毋宁说,毋宁说,/要出人头地,我们推定/一个人应该没有父亲。(《圆满结局》)”
没有父亲,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否定一种被带走的爱,“人们已停止了相互的指责攻击,黄油和父亲重又回来了;我们和母亲度过的假日已远逝,那山顶的带家具房间,那荒野与沼泽;夏日周末的夜晚也已离去,当沿着海岸大道,一阵古怪的喧闹声渐行消散,‘永恒的天父’,三个小男孩又唱又喊。”在1936年7月-10月奥登《致拜伦勋爵的信》中讲述了自己好而父亲的关系,同样是一封信,奥登写给《唐璜》的作者拜伦,其实是寻找属于自己用来反叛的英雄,因为现实的自己,“我们是跟屁虫,是堕落、乖离的那一代人的某类穷亲戚,成长于父辈们参战的那个年代,为‘爱’这个词平添了新的光彩。”父亲在一战是加入皇家军医部队,两个哥哥被送去寄宿学校,在乡下的日子里,奥登其实缺失了很多,而在缺失的岁月里,“永恒的天父”也在精神世界里成为一个虚幻。所以当奥登喊出“一个人应该没有父亲”的时候,他其实正式从精神世界的那个起点出发,关于爱,关于家族,关于工业,关于精神,关于战争,进入到那扇被打开的门,进入那个用望远镜最大倍数看到的田地里。
自己的田地里真的已经找不到我了,那里有废弃的冲积矿床,有锈迹斑斑的铁轨,有故障频仍的信号灯,有来自钢铁丛林的警讯,这是工业社会到来的标记,曾经是奥登最喜欢去的阿尔斯顿,却只有颓废而冰冷的一切,童年的记忆找寻不到,文明也正在一步步远离自己的田地:
这片土地已被割裂,再不会传情达意,
对人们来说,已没有什么额外助益,
而离开这里,他们的面容会更加地茫然;
你的汽车射出的光柱或会穿透卧室的墙壁,
却唤不醒睡着的人;你或会听到
从无知海洋刮来的海风
自顾自地撞着窗玻璃;而榆树不会喊叫,
它毫无阻碍地焕发了生机,因春天已至;
但未必如此。在你近旁,高过了草尖,
芒穗在决断前镇静如常,已察觉了险情。
——《分水岭》
这是记忆的分水岭,这是文明的分水岭,这是爱的分水岭,一个自由人在哪里?他早已经从直立状态而“横躺地下”,一场游园会里有什么?只有穿裘皮大衣、穿制服的陌生人,流浪者“在荒野上喁喁独语”,眺望者“只是得了病”,流亡者“在人堆里就忘了抽屉里的手枪”,见证者必须远行“去面对危险与痛楚”,而那一个他,“开始爱上了/废弃染缸上长出的苔藓”。从信史时代到工业时代,是奥登精神沉沦的转折点,而当告别了童年记忆的铁矿,奥登走向更广阔世界的时候,这个时代给他带来的迷惘阴影已经深深笼罩在他的世界里,1933年至1938年的专辑里,奥登从乡村走向城市,在那里到处是饥饿城市的奠基者,是消失的童年嬉戏的海滩,是殒命于山峦的“那么多人”,“医院、街道和广场的规划图/为思乡的孩子们提供了慰藉,/而我,他们的创造者,站在梦境之间,/任何一处都无法选作家园,/你期许的爱从未来到卧榻前/午夜时不会枕上你的臂弯。”
但实际上,看见这样饥饿的城市,看见这样沉沦的现实,奥登似乎还有着某种的寄托和希望,他甚至喊出了“我们将重建城市,而非梦想海岛”,甚至在梦里还看见了自己,甚至设想水流会重新涌出和奔泻的山峦和谷地,他把这样的寄托看成是一种“减数分裂”,正如生物细胞一样,在减半分裂中保证物种染色体数目的稳定,而且也在适应环境中不断进化:“美好的谎言无法遏止爱的潮水,/所有人都因之而变,也乐意追随。”而在具体行动中,奥登开始走向寻根之旅的北方:“每一座港口都因海洋而得名,/那伶仃之海,腐蚀之海,悲伤之海,/而北方意味着‘拒绝’一切。(《冰岛之旅)》”
奥登的父亲一直宣称家族有着冰岛人的血统,所以奥登的冰岛之行一方面是从烦扰的欧洲大陆解脱出来,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到另一个自己,“欧洲已缺席:这只是个岛屿,它应该/也是个避难所,在这儿人们可以赢得亡者的爱/当他们在梦里控诉着满怀怨恨的/私人生活,而软弱者会摆脱/过度热情的吻,在它的荒漠里体验纯真。”但是冰岛之行对于奥登来说,也只是一种虚构,“它的希望只是个希望,传说中的/公正国度依然遥远。”遥远的虚构,冰岛之行只是让奥登暂时离开了缺席的欧洲,而大海对于他的诱惑,终于让他开始离开欧洲,去往另一个国度——美国, “然而,他和他的到来总如所期待:/当走下轮船,海港会触动他心弦,/温柔,甜蜜,敞开了胸怀;/座座城市令他如迷狂者般痴爱;/人群为他让出道来,毫无抱怨,/只因大地对人的生活尚能忍耐。(《旅行者》)”不是逃亡者,而是旅行者,不是寻找归宿,而是开始新生,三十年代末,他定居纽约,他皈依基督教,这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奥登身上具有的欧洲元素,实际上也改变了他思想的走向。
实际上,奥登离开欧洲来到美国,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没有了父亲,奥登身上所激发的就是反叛的光芒,“再见,客厅里节制有礼的呼吁,/再见,教授合乎逻辑的推测和依据,/再见,身着礼服的外交官的沉稳风范,/现在要解决问题须用到毒气和炸弹。”不断地再见,是因为,“他爸爸曾把这个叛逆天使/扔到井里,如今那弃儿已得势。”撒旦率领众多叛逆天使反抗上帝,“他爸爸”不是“父亲”,因为这是一种双关,“爸爸”就是罗马教宗。所以在奥登开启的叛逆时代,他要用利斧砍倒他们,要将魔鬼驱逐,要与死神告别。
而在说出“再见”的同时,他也喊出了“爱”:“你该去爱你驼背的邻人/用你那颗扭曲的心。”扭曲的心期望爱的唤醒,“我爱你,亲爱的,我将爱你/直到中国和非洲彼此会合/直到河流跃过了高山
而鲑鱼跑到街上唱歌”。他也希望在诗歌的世界里寻找信仰,小说家可以“默默隐忍人类的所有过失”,作曲家的“音符才是纯粹的新发明”,在兰波的世界里,他看到了“童年时的地狱:他必须再试一次”的勇气。
解构也是为了建构,彷徨是为了探寻,所以在流浪和旁观者之外,奥登也走进了现实,甚至走进了战争,1928年他开始了中国之行,之后又返回英国,在这个过程中他写下了《战争时期》,战争是对于真实发生的战争的描写,更是对于人类精神战争的思考,理性和救赎,爱和自由,为什么会逐渐失落,为什么会被自我禁锢,杀戮来自何处,狂乱走向哪里?“每一个人类的弱点都在其中映现,/他看到了自己,凡夫俗子中的一个。”人类之罪,个体之罪,其实就是他们和他之间的从属关系,所以当庙堂成为恐惧和贪婪的中心,当殉道者看到了刽子手困惑的表情,信仰的失落何处去寻找那个“走失的孩童”?“一个时代已结束,最后的救赎者就此/在床上死去,无用且不幸;他们已安全:/巨人那硕大的脚掌,再不会在傍晚/冷不防落下阴影,踏过他们外面的草地。”欧洲时代,欧洲文明在战争中结束,那么西方就变成了虚伪的词,女人,犹太人,富人,所有的人都成为牺牲品。
但是战争和危机,对于奥登来说,却并非是精神真正的崩溃,他更多将这种罪恶归结为人类自己,也就是说,战争一方面带来的毁灭,另一方面却也是重新开始的起点,“战争单纯得如一座纪念碑”,纪念碑的意义在于为人类重新界定一个坐标,在他看来,战争最后所建立的就是诗人居住地慕佐:“今夜,在中国,允许我纪念其中一个,/历经十年的默默耕耘和期冀,/直到在慕佐,他所有的才能显露,/而一切就此尘埃落定”慕佐即慕佐城堡,是里尔克最后的居住地,这是奥登向里尔克致敬,在那里,种子紧挨着我们,在那里,我们被唤醒和成长,在那里,我们赤裸而平静,在那里我们生活在自由中——人在迷失之后,在徘徊之后,是可以在自我选择中为自己设计一个未来,“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一个山里的部族要住在群山之内”,他用强有力的自证逻辑重建了信心。
战争是洗礼,战争是重建,战争是机会,所以在对战争的见证之后,奥登仿佛看见了另一种力量,另一种信仰,“只有自由的人才会有诚实的天性,/只有诚实的人才会关切正义的实行,/只有正义的人才拥有意志力去赢得自由。”而最终建立的正义人类:“由爱和尘土构成、/被同样的否定和绝望/困扰的我,能呈现/一支肯定的火焰——(《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肯定的火焰在燃烧,而在诗歌里,关于时间的标题却又把奥登带向了另一场战争:1939年9月1日,正是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的那一天,二战由此拉开帷幕。
毋宁说,奥登构筑的乌托邦却是一个异托邦,诗人和他的诗篇分开,死者和活人分开,甚至爱也和罪恶分开,那么带来“肯定的火焰的战争”到底要和那一个奥登分开?当那相差十四岁的爱发生,奥登说找到了完整的生命,但是一枚婚戒在手上,最后的O却萎缩成了空洞的零,意志被肉体击败,“忘了一切已时过境迁”的感叹中,爱只是变成了两个男人的回忆。所以在异托邦的无奈、煎熬,甚至麻木中,奥登其实慢慢看见了那个正在消失的我,那个被指代的他,而以一种门徒的身份感受到失败,对于未来来说,也只有“他们”制造的那些危机:
我们是贫瘠的牧场,他们带来了流浪者的
怨恨;他们在我们身上炮制出自己的
绝望;他们接受了我们的哭泣,
作为他们漂泊生活的可耻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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