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06《世界在前进》:没有故事的中间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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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离开,因为这不是谁都能待的地方,又或是值得停留之处,因为此地——它令人无法忍受,它寒冷、悲伤、荒凉,又死寂——我必须逃离,
   ——《站着流浪》

用扫描笔摘录,每次总是要记录每一部小说的开篇第一句,这是阅读常年坚持的一个基本规则,但是打开第一部分《他说》,翻到第一篇小说《站着流浪》,却发现逗号之后还是逗号:“我必须逃离”之后是逗号而不是句号;“我需要的是靴子,一双好靴子”之后是破折号不是句号;“让我们与这种知识保持联结,才能选择正确的方向”之后是分号而不是句号……逗号连着逗号,逗号继续逗号,从第一页到第二页,没有发现句号,从第二页到第三号,也没有句号,即使停下了手中扫描笔的摘录,盼望着的句号还是迟迟没有露苗——我对句号的寻找也像没有终点的旅行,一直向前,永远向前,逗号,

直到那句话出现:“—切的一切,就连他们如何在重压下支撑身体,如何拖着身躯沿着这条或那条路蹒跚的样子都一样,这并不是相似,而是完全相同。”第七页,句号才真正在这里被标记,漫长的一句话也终于有了换气的机会。但是在这个句号之后,又陷入了由逗号、分号、问号组成的漫长句子,直到最后一句话:“直到时间的尽头,因为那里就是他的家,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有朝一日他离世的地方,那将是他的家,冰冷而哀伤。”一篇短篇小说只出现了两个句号,甚至怀疑中间出现的那个句号是拉斯洛不小心点错的。继续阅读,另一篇短篇《关于速度》也是如此,从“我想要离开地球”开始,除了破折号和问号,就是无休无止的逗号,逗号连着逗号,逗号继续逗号,直到“那么这种专属关系只能是一方占领另一方,一方容纳另一方,一方吞没另一方,后者臣服于、听命于前者,成为弟弟、妹妹,追随着包含其自身的宏大整体。”出现了第一个句号,直到“只是黑森林将逐渐远去,只有那片草地、那个街角,只有那翡翠色水汽的时间里,在无限的、难忘的时间里。”出现了第二个句号,而一部小说也走向了终结。

《但愿遗忘》和《美丽如斯》《最晚在都灵》终于改变了这一行文风格,它正常地在一种叙述之后出现了句号,也很正常地出现了段落;但是进入短篇小说集书名一样的《世界在前进》,又是没有句号的逗号,又是部不分段落的篇章。句号被隐藏了?句号被替换了?句号被取消了?当故事在不断被隔开的逗号中发展,仿佛进入的是拉斯洛担任编剧的那些电影,进入到《都灵之马》《鲸鱼马戏团》或者《撒旦探戈》的长镜头里,它漫长地令你不敢停下脚步,不敢坐下来休息,甚至不敢深深换一口气,逗号包围你,就是故事包围你,它始终推着你向前,向前,直到一切走向结束。而即使当这些小说最终走向了不再有文字的终结,即使被翻篇而过,但是它们却依然停留在那里,深邃、未知的长镜头里似乎正在演变着你意想不到的故事——或者事故。

没有换气、休息、暂停以及结束的句号,拉斯洛其实将一切的离开都取消了达到目的地的终极意义:《站着流浪》从“我该离开”开始,“我该离开”其实就是“我必须逃离”,逃离仍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方,逃离寒冷、悲伤、荒凉、死寂的世界,带着箱子逃离,带着实用的知识逃离,带着必定的方向逃离,但是向左走就是向右走,最远处就是最近处,白天就是黑夜,逃离是不是就是新的流浪?离开是不是就是无法离开?逃离对于流浪者来说是对旧生活、旧秩序和就人生的时代,但是它却不是一个新时代,而是一个被遗忘的时代,所以离开的终极意义就此取消,“因为他必须站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他的手脚被同时困在两个正确的方向上,他必须站在那儿,直到时间的尽头”;《关于速度》从“我想要离开地球”开始,这也是一次决绝的离开,抛弃一切、抛弃地球,然后以本能的欲望和力量往前冲,但是离开是以转身的方式完成的,转身意味着面向离开的起点,更意味着回到起点,反方向就是一次不能离开的回来,“老天,我本能地在角落、草地和黑森林中转向了错误的方向”……

离开是无法离开,离开就是返回,这便是拉斯洛设置了无数个逗号的意义所在,它不设置终点,它没有最终的目标,或者说终点和目标本身就在解构着离开的意义,所以离开本身就是一种无意义,“这就是自始至终的本质:一切都不重要。”向着更崇高的目标,向着更强大的力量出发,结果总是宣告失败,所以不如遗忘。“一切不重要”其实变成了带着目标和终点的“离开”具有的虚无,“事实上我们不再依恋任何事物、任何存在,甚至不再依恋存在本身,最美丽、宁静的风景中瞥见某种东西,某种与我们相关的东西。”所谓新的生活、新的时代,也是虚无的时代,被遗忘的时代,“一切不重要的时代”,无风景的时代——它在和“尼采”有关的理性戏剧中变成了对一个时代的讽刺。

《最晚在都灵》被改编为贝拉·塔尔电影《都灵之马》的序言,“一百多年前,那是一八八九年一个与今天相似的日子,弗里德里希·尼采走出卡洛·阿尔贝托大街六号的大门,也许他要去散步,也许是去邮局取信。”尼采看到很远处的马车夫和倔强的马匹纠缠,马车夫用鞭子抽打马儿,尼采猛然跳上马车伏在马背上啜泣,在房东将他领回去之后,尼采在沙发上躺了两天,最后说出了一句话:“妈妈,我是个傻瓜。”后来在妹妹和母亲的照料下,尼采又活了十年——十年过去了,时间已经走到了九〇〇年,那一年尼采去世,那匹马的结局却不得而知。尼采死在这个世纪的第一年,当这个在马背上啜泣、自称是傻子的思想家用句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新世纪却在他死去的地方迈入了进口,它以漫长的逗号开启了新时代:但尼采成为生动哲学的恶魔之星,当尼采是“人类普遍真理”耀眼的反对者,当尼采对同情、善良、宽容和同理心说“不”,甚至当尼采更早宣告了“上帝死了”,这个新时代是不是早就注定是一个虚无的时代,一个被遗忘的时代,一个“一切不重要的时代”——人们看着尼采离去,自己却以无法离开的方式回到了起点,“于是,我们停在原处,无从知晓什么,只能看着同行者从四面八方慢慢向我们靠近,没有任何交流,只是看着他们,满怀怜悯地沉默着。”

编号:C38·2251118·2389
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5年10月第一版
定价:69.00元当当33.10元
ISBN:9787020195336
页数:324页

没有离开,只有等待,只有站在原处的等待,而即使十年、三十年甚至一个世纪之后,“最晚在都灵”都是对虚无、遗忘和一切不重要的时代的一种注解。尼采在人们怀着美好期望迈进新世界的那一天离开,而当“最晚在都灵”过去了一个世纪,甚至人们以相同的方式怀着美好期望进入又一个新世纪,这依然是一个虚无、遗忘和一切不重要的时代,“在袭击开始的最初几个小时中,我们不情愿地处理着发生的一切,研究这是如何发生的,研究这是谁、为什么,我们应该着手研究两座高塔和五角大楼坍塌的事件,研究它们是如何倒塌的,研究他们是谁,又是如何击倒了高塔和五角大楼。”2001年发生的9·11袭击,世界仿佛轰然倒地,经历了一百年,旧世界已经结束,新时代已经开始,但是,“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因为一切都没有改变”,因为世界依然在起点,因为时代依然没有改变,因为,“解开它的东西就是之前绑住它的东西”,也是,所谓《世界在前进》就是没有前进,它和离开而无法离开,记住而遗忘一样就是一出戏剧,甚至是一出闹剧,一出由无数的逗号组成、以为在不断前进却永远无法前进的时代闹剧。

世界前进而不再前进,它的本质是什么?也许是荒诞?是如《等待戈多》一样的荒诞,“终于:致萨缪尔·贝克特”,拉斯洛在《普遍的忒休斯》中的这剧题辞也注解了这个世界的荒诞感,而忒休斯这个传说中的雅典国王,在战胜了米诺陶诺斯之后却还是被扣留在了冥界,小说中的“演讲者”不正是在等待戈多?不正是被扣留而无法离开的忒休斯?“说实话,我必须承认我并不完全清楚诸位要我做什么样的演讲。”不是演讲者的演讲者作了三场讲座,第一场讲座的主题是悲伤,这是一个《鲸鱼马戏团》的故事,惊人的尺寸、巨大的重量的幽灵车来到了小镇的市场上,这是一个鲸鱼马戏团,居民们从那里进入就可以看到它的腹中之物,但是,“真是个低劣碍眼的东西,臭气熏天的尸体”,当盯着鲸鱼在臭气熏天的装置中摇来晃去,“无限的悲伤涌上心头”,悲伤是通往事物本质的必经之路;第二场的主题是“反叛”,在柏林地铁站的动物园站,有被闪烁信号灯、标注着规章制度的禁区,还有警察在执勤,但是一个老人却突破了禁区在那里撒尿,警察以绝对性力量处理了老人,“他们相对而立,一个彻头彻尾的贱民和一个彻头彻尾的警察”,所谓反叛是对禁区的突破,但是却无法逃离另一种禁区,“恶是真实存在的,不幸的是,正义永远无法触及它。”

第一次讲座提到了悲伤,它是通往事物本质的必经之路,第二次讲座提到了反叛,它制造的禁区是权力和恶的体现,演讲者揭露了这个时代的问题,他就像忒休斯一样是站在米诺陶诺斯对面的胜利者,而第三次讲座他的主题却是“告别”,告别就是“我必须离开”,“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真正的、最后的告别,我的这场讲座也将是一场真正的告别演讲。”但是这样的告别不是主题意义上的,是自由、生命意义上的,他不是演讲者,它是居留者,他不是忒休斯国王,它是囚徒,当然他不是胜利者,他被扣留在了冥界,“你们的身后是宇宙,即使它并不存在。而在我身后,即便它存在,那也是空无一物,一无所有。”空无一物就是没有悲伤也没有反叛,一无所有就是邮局电报里的那句“收件人不像”,虚无和遗忘就是完全被捕食者摆布的冲绳秧鸡,“先生们,我准备好了。讲座结束。我们走吧。”

演讲结束,自由结束,生命结束,世界永远不会向前。所以在《总共一百人》中拉斯洛将人类的两千五百年文明浓缩成“一百个人”的时间长度,“它的意义在一连串无休止的误解和曲解中彻底崩溃,无法修补。”所以在《不再赫拉克利特的路上》,他说:“回忆是遗忘的艺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回忆也永远在无情、清醒和冰冷的远方。

这就是拉斯洛的“无法抵达”,它由无数个逗号组成,它是站在原地的一动不动,它是消解两千五百年文明史的一百个人,它是空无一物的戈多,但是,当“世界在前进”而没有前进或无法前进,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说》部分更多是一种个体遭遇性的“无法离开”和“空无一物”,而第二部分的《叙述篇》则转向了关于世界的整体性问题,“整体在整体中,部分在部分中,整体和部分不能混为一谈”,个体的生命、一生的经历是不是部分组成的整体?《九龙柱》中的同声传译者想要去看看瀑布,天使瀑布、维多利亚瀑布、沙夫豪森瀑布,每一个瀑布都是部分,而“瀑布”具有的重要角色意义就是整体,一种渴望的整体、摆脱翻译劳累的整体。他在寻找,他终于听到了瀑布的声音,但不是天使瀑布,不是维多利亚瀑布,不是沙夫豪森瀑布,只是瀑布,甚至只是水声,“它终将抵达自身的完满,它并非来自未来,有什么东西在等它,部分是如此,宏大的整体亦是如此,他的生命的整体在那一刻获得了形态,在他死去的神圣时刻,在死亡的那一刻,它在瀑布中嗡鸣”——他获得了整体,即使穿过蓝天终将死去,听到就够了。

实际上,整体的瀑布永远在他不断寻找、不断失去又不断寻找中出现,是在天使瀑布、维多利亚瀑布、沙夫豪森瀑布的部分中构建,整体不是和部分无关的整体,而当部分像个体一样被遗忘,成为一无所有的虚无,那么整体是不是也是覆灭?“他要离开这儿,去往南方。”《在381号公路上》的搬运工有着离开的强烈渴望,“他不恨矿场,什么也不恨。他没什么期待,没有渴望,也没有希望。”这当然也是一种对整体的渴望,而整体就在于他“他从露台上下来,穿过花园走上小路,然后回到381号公路上,朝埃斯特雷莫斯出发”的部分之中,部分组成了整体,但是部分也破坏了整体,甚至当整体性被我们一再提及、一再强调而忽视了部分,它就是残缺的,它甚至最后也变成了一无所有、空无一物、虚无和遗忘。

“我还不想死,我只想离开地球”,依然是离开的渴望,而在《那是加加林》中,当需要在疯人院里医治的病人想要离开,并且从整体性上专注于每个细节,拉斯洛在这里其实是在“加加林”这个特殊存在上导出了整体性:他是离开地球的英雄,他创造了人类的历史,他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人类向外太空拓展空间的整体性标志,但是,“加加林”又必然是一个个体的符号、部分的符号:这个英雄人物在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之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会在一次“简单的飞行训练”中离世?他那时是不是成为了无药可救的酒鬼?是不是之后被与世隔绝?“加加林”作为整体的符号被历史记载,但是作为部分却缺失了,而部分是细节,是故事,档案馆里没有,图书馆里没有,历史书上没有,“我们根本找不到这些故事的中间部分,我们总是谈论这些前因,以及故事的走向,然后是这些故事的结局,人们罗列了之后的无数事情,但没有故事的中间部分,即故事的内核、本质,所以我们失去了故事本身”——只有故事的中间部分才决定了最后的走向,才是内核和本质。

如果说《那是加加林》是拉斯洛对历史、科技甚至政治的整体性缺失的思考,那么《走在没有赐福的空间》中,整体性的缺失就是信仰:《圣经》的诵读在教堂里结束,理解却缺席了;主教吹灭了祭坛上的蜡烛,让永恒之神将仁慈收回;主教擦去了用圣油标记的十二个十字架记号;教区主教说:“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来到天上的耶路撒冷,通往圣子的距离是无法言说的。”于是布道坛也被拆了下来,圣像被取了下来,圣水的痕迹被抹去,最后,当信众们四散离去,“主教消失了。”信仰作为整体性,它的缺失是随着每一部分的消解而发生的,而每一部分构成了内核和本质,决定了最后的走向,才使得整体成为整体:故事是故事,信仰是信仰,人生是人生,历史是历史。

从《他说》之个体一无所有的虚无,到《叙述篇》对于整体和部分关系考察,拉斯洛在寻找着决定“故事本身”的内核和本质,《伊斯坦布尔天鹅》是拉斯洛在这部小说集中最具实验精神的“部分”:288页是小说的篇名,是“纪念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的题辞;而从289页至304页,是没有文字的空白;但是从304页开始却是“注释”部分。拉斯洛创造的一种行为艺术?在这里他所深刻揭示的就是整体和部分、空白和存在、遗忘与铭记的复杂关系:如果把《伊斯坦布尔天鹅》看成是小说的“整体”,那么它就由标题、题辞、内文和注释组成,它们构成了完整的整体,但是拉斯洛却完全抽去了最重要的内文部分,让它呈现出“空无一物”,但是后面的注释却又不是对内容的取消,反而解构了“空无一物”,内容变成了一种充实;注释中多次引用的是空白之内文的“忘记”“遗忘”“回忆”,而《人类的罕见能力也许能解开记忆之谜》《一段不寻常的自传式回忆》《记忆中的自我:自我叙述的构建与准确性》这些引经据典就是为了填补记忆、寻找记忆、发现记忆,让“遗忘”不再遗忘,于是有了白衣僧人,有人咖啡壶,有了卡农的天堂,有了伊斯坦布尔的天鹅……

注释的存在是为了还原缺省的内文的叙事,注释所注解的是不被遗忘的记忆,当注释是正文的注释,正文不是空白,而是丰富的、深刻的、精彩的故事,它以“中间部分”的方式讲述故事,它也不是遗忘,而是在记忆的复原中呈现内核与本质。由此在这部“无字之书”之后,不是告别的告别构成了拉斯洛整体性的最后一章:不是为了离去,而是为了留下,留下山谷、山丘、小径和花园,留下夜晚、暮色、宁静和陶醉,留在爱人、亲人、震撼和感动我的一切,留下才能离开,离开是为了留下,就像遗忘是为了记住,空白是为了讲述,空无一物是为了故事本身,“我会将地球和星星留下,不带走星点,因为我已清楚地看见我对这里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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