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6《我是布莱克》:谁是真正的病人?
我不是委托人,也不是顾客,或是雇主。
我不是懒人或者骗子,也不是乞丐或者小偷。
我不是保险编号的数字,更不是画面中的点。
我没有卑躬屈膝,邻居有难我会帮助他们。
我没有向慈善机构乞求,又或者甚至我压根没有期待过。
我,丹尼尔·布莱克,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
因此我要求夺回属于我自己的权利,要求得到对人的尊重。
我,丹尼尔·布莱克,是一个公民,既不在那之上,也不在那之下。
本应在申告诉讼中被念出,却成为布莱克葬礼上的悼词;本应从濒临生活边缘的布莱克口中说出,却变成了泪眼朦胧的凯蒂的哭诉——当申诉人变成死者,当一纸诉状变成遗言,当法庭变成举行葬礼的教堂,那一个死去的人是不是可以换回尊严,是不是可以赢得权利?
布莱克死了,死于突发的心脏病,他和凯蒂准备好了这一纸的诉状,他和律师见面被告知胜诉的机会很大,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生活改善的希望,甚至想好了事情结束之后举行一次派对,但是在卫生间里,洗了脸的布莱克,看见了镜子里渐渐老去的自己,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终于,他倒下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不像第一次倒下时只是“跌了一跤”,只是失去了木匠的工作,在旁人的心肺复苏中,在凯蒂“救救他”的呼喊中,他再也听不见了,“已经去世了”是对他生命最后的陈词。
布莱克死于疾病,一种生理上的疾病,但是对于这个在制度运作中的冷漠社会来说,他的死亡,他的遗言,他的葬礼,恰好是一种讽喻。疾病可能会降临到每个人身上,在最初意义上,它们只是生理上的疾病,或者是心理上的疾病。布莱克因为突发心脏病,失去了木匠的工作,医生对他说,要维持药量,适当运动,好好休息,但是不能熬夜。也许是晚上经常熬夜的缘故,布莱克才患上了疾病,而熬夜又指向了他以前的生活,而以前的生活又是另一种疾病所造成的。
布莱克本来有妻子,有女儿,但是女儿莫莉患上了奇怪的病,这个喜爱音乐的女孩也喜欢大海,“她的脑子里开始有了大海,最终还是倒下了。”“像顺着风离开这里去远航”是一句歌词,是一个理想,也是一种生命逝去的无奈,微笑着的莫莉终于成为了照片里的永远的遗憾,而因为女儿的去世,妻子疯了,一个人的布莱克几乎无法承受生活的重压,他照顾他们,最终也因为时常熬夜落下了病根,也终于在他渐渐苍老的时候变成了可怕的疾病。
但这也仅仅是生理和心理上的疾病,和布莱克一样,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可能遭遇疾病,凯蒂的儿子迪伦总是喜欢一个人玩,他会不停地拍打着球,不顾及旁人;他会把超市的购物车推到大街上,然后发出诡异的笑声——他似乎有轻度的自闭;那个为布莱克申诉的律师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和布莱克商谈诉讼的事项……但是,疾病之存在,疾病之产生,除了生理和心理之外,是不是还有社会层面?布莱克患有心脏病,也许是照顾家人的缘故,但是迪伦变得孤僻,则完全是社会造成的。迪伦的母亲凯蒂诗歌单亲妈妈,她和丈夫分离之后带着迪伦和女儿黛西,一家人本来住在伦敦,但是因为经济原因被房东赶了出来,之后住进了收容所,一家人挤在很小的屋子里,迪伦因此离开了他本来的朋友。为了改善生活环境,凯蒂从伦敦搬了过来,但是转学之后的孩子面临另一个陌生的环境,更难以接受的是,因为凯蒂带孩子迟到,在救济中心申请补助的时候,工作人员不予办理,并把他们列入了制裁对象。
导演: 肯·洛奇 |
“这太没有人情味了!”这是当时也在救济中心的布莱克发出的感叹,他为他们声张正义,为他们提供帮助:给他们修马桶、修锁、修电路,送给他们自己精心制作的木鱼铃铛,这是布莱克用人情对他们生活的弥补。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他也同样掉入到没有人情味的制度深渊中。他因为患有心脏病,想申请疾病救助,但是那个所谓的专家在对他进行咨询的时候,根本是在离开话题,“你的手能伸到帽子的高度吗?”“你有排便障碍吗?”“你自己可以设定闹钟吗?”……黑屏中,只有专家的问题,只有布莱克的回答,而这像是一种虚无,“你的问题离心脏越来越远了?”是的,这就是所谓的申请咨询,所谓的合法程序,最终,布莱克的疾病补助申请没有通过,审查员最后告知他“败诉”。
因为有疾病他才成为病人,才丢掉了工作,才没有收入来源,但是审查专家却以这样的方式拒绝他的申请,没能得到疾病救助,意味着他可以工作,这便把他推向了悖论的现实:他必须申请就业补助才能得到政府救助,但是就业补助并不那么容易得到,首先要申请,要证明自己有求职经历,而要证明自己有求职经历,就必须向用工单位投送简历,要投送简历就必须到他们指定的培训机构接受建立制作培训——必须培训,必须投送简历,必须有求职活动记录,当然,最后也必须组织成补助的材料,但是这一切只为证明一种情况:没有工作。原因是目的,终点是起点,在这个不断重复的悖论里,到底布莱克要证明什么?
无非是浪费中心工作人员的时间,浪费自己的时间,浪费职位求职单位的时间,而这些必须的浪费只是为了合法的程序,只是为了执行一种制度。而对于布莱克来说,他根本无法完成这些程度:他不懂电脑,不知道如何在网上办理,不知道如何制作电子简历,而即使他通过别人学习了电脑,填写完毕之后也一次一次拒绝他,于是这个悖论最后反倒变成了一种制度意义的疾病:如果他取消自己的就业补助,就意味着他会列入制裁名单,如果两次列入制裁名单,则可能失去所有的机会,最终会流落街头。
布莱克不懂电脑,无法融入网络时代,“我是铅笔时代的人。”包括他求职的简历,求职活动的证明材料,以及最后申诉的那段话,都用铅笔写在纸上,就像他用手工制作的木雕、书架,都是属于他的时代印记,这并不是他落后于时代的象征,而是他在自己的铅笔时代怀念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无论是对女儿、妻子的爱和怀念,还是对邻居拆纳的帮助,以及同病相怜而照顾凯蒂一家,都是在拒绝冷漠的电脑时代,所以这一种复旧的情怀恰恰是在反讽所谓新时代的程序化、制度化生活,而这没有人情味的生活无疑是一种社会的疾病。
心脏有问题专家问及的却是无关的问题;因为迟到而错过了预约变成了制裁对象;因为手写简历和求职活动不充分,无法获得生活补助;申请电话拨打1小时48分钟才有人接听……如此种种,便是所谓的先进,所谓的福利,所谓的制度,而在这个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机制里,布莱克、凯蒂等边缘人却日益加重起边缘性,最后几乎被这种患病的制度所吞噬:凯蒂要维持三个人的生活,只能去救助中心领取免费物质,在那里她因为太饿而失态地打开了酱汁的罐头胡乱地吃起来,“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羞耻。”布莱克这样安慰她;黛西因为球鞋破了被同学嘲笑,凯蒂无奈走上了出卖肉体之路,当布莱克找到她时,她却哭着告诉他:“请不要对我好,否则我会更累。”
凯蒂走上这条路,无疑也成为了患者,而这是比生理疾病更严重的病,那就是失去了自尊,这种自尊失去不是凯蒂的原因,而是整个社会的机制,而这也为布莱克最后的爆发埋下了铺垫:他终于要求中西删去自己的名字,终于讽刺地对保安说:“再见,绅士们!”也终于用喷漆在墙上写出了自己的愤怒和呐喊:“我,布莱克,要求在我饿死之前,安排我的申诉日,并换掉咨询电话里的烂铃声。”黑色的字体,白色的墙,“这是我的第一个艺术作品!”似乎布莱克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而正是他的这一举动,折射出整个社会还存在着无数个布莱克,无数个凯蒂,那些旁观者为他鼓掌,大喊“万岁!”那个流浪汉为他叫好,并给他披上自己的衣服,“你是个真男人!”
在那个时候,布莱克不再是一个个人,而是公民的代表,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成为底层人群的代言人,但是对于他来说,这种愤怒和抗议绝不会是一种胜利,代表法律的警察将他拘捕,虽然最后因为是触犯而被“训诫赦免”,但是在强大的制度面前,在冷漠的法律面前,他依然无法获得属于自己的权利,没有疾病救助,没有求职补助,最后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卖掉了家具的房子里披着毯子,似乎等待死亡的到来——无论听话式的妥协,还是激进式的反抗,都无法改变病态的制度,就像他曾经问迪伦的那个问题:“椰子和鲨鱼,谁杀死的人多?”正确答案是椰子——鲨鱼看起来凶猛,是生理疾病的象征,但是椰子却以从天而降的方式毁灭你的生命,一切防不胜防。
面对疾病,或许真正需要的是一种温情,一种做人的尊严,曾经布莱克说过:“我是不会放弃的,我会像狗一样紧紧咬住他们。”但是在病态的社会,病态的制度面前,他终于还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人,就像他最后写道的那样:“我,丹尼尔·布莱克,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公民,“既不在那之上,也不在那之下。”身为穷人却像富人一样获得了最丰富的生命感悟,被福利社会拒绝却为更多人提供了帮助,深陷困境却勇敢喊出反抗的声音,布莱克是用人的尺度来衡量和反衬社会,是用人的力量来打破僵死固化的制度和规则。
黛西找到布莱克,面对紧锁的大门,哭泣着说:“你帮过我们,我也想帮你。”他终于打开了门,和黛西拥抱在一起,在跨越年龄的温暖中,他或许感觉到了这个冷漠社会里最后的温情。但是,仅仅需要一种关怀,他却无情地被推向了死亡,他死于心脏病,更死于程序,死于制度,死于法律,死于看起来像果实却从天而降无情砸碎脑袋的椰子。
《我是布莱克》电影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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