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6 《鸟人》:世界只有一次俯视
不是英雄的复活,不是神话的拯救,但是被自己用手枪打伤了鼻子的里根却打开了窗,窗外是一个正在发生故事的城市,是一群正在天空飞翔的鸟儿,城市在下,鸟群在上,他爬上窗户,带着一种欣喜和冲动,深深呼吸,然后消失在镜头前。他会再次成为“飞鸟侠”,像鸟儿一样在天空里飞翔?还是在虚幻的现实里纵身而下,坠落在永远无法俯视的城市里?飞翔或者坠落,生或者死,在镜头之外都变成了一个悬置的传奇,重要的是,当里根的女儿萨姆走进这一间办公室兼病房的时候,当她靠近窗户闪现出疑惑继而脸上露出会心微笑的时候,里根最后的命运其实已经没有了悬念,不管是飞翔还是坠落,唯一的归宿是消失:消失于病房,消失于办公室,消失于镜头,也消失于整个城市。
那扇窗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仿佛,是一个虚拟语气,对于里根来说,是生活的更多可能,是未来的更多选择,他其实是成功了,那张当天的报纸上对于昨晚那场演出的评论是:“为现实带来了新的生命,现实和隐喻的血同时洒在艺术家和观众面前。”这是“出乎意料的美德”,这是一个新的传奇,当里根在观众的注目中,在灯光的照耀中,在电闪雷鸣的舞台场景中,举起那把真正上了子弹的枪时,或许谁都以为这和以前的预演一样,只是一场戏剧,枪只是一个道具,但是沉闷的枪声之后,里根倒在舞台上,真实的枪声,真实的子弹,真实的鲜血,真实的疼痛,舞台和戏剧因为这些真实而变成了里根自己经历的现实,他是舞台上那个失去了爱情的人,也是舞台下失去了鼻子的人。
但是这同时从现实和隐喻的世界了流出的血,对于里根来说,是不是最彻底的救赎?他成功了,他成为了传奇,像曾经的“飞鸟侠”一样,创造了辉煌,但是他依然是不彻底的,一只鼻子的受伤不是彻底的死亡,他以病人的身份被照顾,记者差点涌进狭小的房子,为的是接近这一出传奇和这一个英雄,但是对于里根来说,他无法摆脱现实的疼痛,鼻子或者也是一个隐喻,当萨姆捧着那一束鲜花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笑着说:“这花我喜欢。”但是他却不能闻到花香,就像房间周围别人送来的那些玫瑰一样,代表着社会的认可,代表着观众的赞扬,代表着事业的成功,但那都是里根“很讨厌”的玫瑰,讨厌的玫瑰,闻不到的香味,在里根的世界里,它们更多只是象征,却无法真正彻底地化解生活中的矛盾和尴尬。是的,当里根坐起来走到卫生间,揭开纱布对着镜子,看见的只是一个受伤的自己,鲜血已凝固,伤口在消痛,可是镜子里还是自己,无法逃避的自己,必须直视的自己,却是另一个自己,而在镜子旁边的马桶上,那个曾经自己塑造并带来过荣耀的飞鸟侠坐在那里,镜子里的自己,马桶上的自己,以及真实站立的自己,在一个多维的世界里,里根仿佛看见了过去和现在,看见了荣耀和伤痛,看见了现实和虚幻,但是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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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电影海报 |
看见自己,在里根“人生如戏”的情节跌宕中,他曾经仰视过创造过辉煌的自己,那个挂在房间墙壁上的“飞鸟侠”海报是他在过去的写照;他也曾经平视过自己,甚至无数次在镜子前面看见日渐苍老的脸,“飞鸟侠”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是里根在仰视和平视中看见的自己,但是这另一个自己如何摆脱现实,如何导向未来,如何挣脱困境?所以对于里根来说,真正的危机在于何时才能真正审视自己,真正找到“出乎意料的美德”,真正成为“在地球上感受到被爱”的人。
现实是残酷的,至少对于里根来说,是不如意的,“我们如何沉沦于此?”开场的时候,赤裸着上身的里根面对着窗外,喃喃自语,“这是一个肮脏的地方”,这是里根对现实的评价,而在这样的现实里,他被无情地推向命运的深渊,在事业上,似乎已经过了曾经的辉煌,在百老汇的舞台上,那一出《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什么》的戏看起来是自己向雷蒙德·卡佛致敬的作品,实际上是自我黯淡现实的拯救,演出的经费,演员的选择,观众的挑剔,以及评论家的攻击,似乎都将他带入到一个困顿甚至无可奈何的境地。有着表演天赋的麦克·珊农似乎也进入了一个人生的低落期,这个在生活中无法雄起的演员,只有在戏里感受到一种刺激,与莱斯莉的感情戏最后假戏真做成了床上的激情戏,对于从来都想在百老汇舞台上获得观众认可的梦想主义者莱斯莉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毁灭。而且,本来请来救场的麦克甚至私自对外界透露这部戏是自己的成果,“这是我的戏,我让你在台上勃起才能勃起。”惹怒的里根对着麦克大吼,并且狠狠教训了他。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麦克和里根一样陷入到自我的困境中,陷入到现实的尴尬里,台上和台下,戏里和戏外,自我分裂,所以台上本来是虚构表演的戏却变成了真实的现实,所以里根的女儿萨姆曾经就问麦克:“你怎么在大家面前演另一个人?”演另一个人,却比自己更自如,更能勃起,这种反讽恰是对于现实的无奈。所以里根也一样,希望通过这一出戏剧重新找回自己,重新找回自信。但是在戏剧评论家那里,里根只是一个“穿着弹性紧身衣的好莱坞小丑”,甚至在预演获得成功的时候,总是在酒吧里以标签的方式撰写评论的塔比依然对他说:“我要毁了你的戏。”因为在她看来,里根排出这一出戏,只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乐天派试图创造真正的艺术”。冷漠的塔比甚至没有看过这一场演出,她就是在酒吧的喧嚣中,在标签的定义里区分艺术和非艺术,区分我们和你们,实际上这无非是一种歧视,一种畸形的权力。
“一切只剩下了你,一个平庸演员的自我挣扎。”那个里根独处时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也是里根的另一个自己,他对着镜子看见自己,也从这个声音里确认自己,但是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让里根挣扎在舞台的边缘,甚至游离在时代的边缘,女儿萨姆就曾经说过,“你恨博客,恨维特,连脸书的主页也没有。”城市的热闹和喧嚣,似乎都在里根固守的房间之外,都在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外。第二天预演间歇,穿着睡衣的里根不小心被关在了门外,他叫人不应,只好脱掉了被夹住的睡衣,赤身裸体地奔走在会剧院的街上,那被关上的门仿佛是里根无法控制的破坏力,将他赤裸裸地抛向城市,他尴尬地寻找回来的路,街上的人找他签名,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不是荣耀,而是讽刺和嘲笑,人们拍下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当再次回到舞台回到房间的里根看到女儿给他看的那个视频的时候,点击量已经达到了十几万。在这个他已经不适应甚至被嘲笑的时代,他不是以明星和英雄的面目出现,而是被嘲笑和消费的对象。
而对于里根来说,真正让他感受到内心挣扎的是情感。和西尔维娅离婚,女儿萨姆又染上毒瘾刚从戒毒所出来,剧里的女演员又和他有着暧昧的关系,里根似乎想做好丈夫,好父亲,甚至好情人,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感会走向痛苦,就像在那出戏里,他以演员的身份问莱斯莉:“你不爱我了吗?”反过来又问自己:“我不存在了吗?”曾经的爱情里,他向西尔维娅扔过去一把菜刀但是一个月后却对她说“我爱你”;曾经的感情里,他希望做最好的父亲给女儿最好的保护,却一次伤害她最终将她推向了毒品世界。“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什么?”或者就是里根内心的疑问,站在舞台上,里根讲述着这个故事,却仿佛是在质问着自己,“爱是绝对的?”“爱是确定的?”在妻子离去女儿染毒的情感世界里,里根似乎就已经成为了剧中人,那个拿着枪朝向自己脑袋的人。
因为我不存在,所以我变成了生活中的演员,因为我是演员,我变成为了被另一个人,这似乎就是一个现代生活的尴尬循环,在舞台上喝酒、勃起甚至只穿一条内裤的麦克如此,从戒毒所回来却总是坐在屋顶上朝底下的光头吐口水的萨姆如此,在里根面前用“我怀孕了”来表达自己“我真的很想成为母亲”的Laura也是如此,现代人似乎都在谈论爱情的时候转身问自己,似乎都在需要的时候感觉到茫然,里根对西尔维娅说:“我应该在你身边,但是没有,我甚至没有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在爱人身边,没有在自己身边,自己就是一个缺席的人。最后一次预演结束后,镜头固定在那条长长的通道里,狭窄、阴暗,而且没有人走过,就像感情缺席的他们一样,成为了一个长长的空镜头。
但终于有了一种猛烈的呼吸,里根要用毕生精力重返百老汇舞台,或者就是一种自我拯救,他想超越,他想证明,那张高中时代卡佛写给他那句鼓励的话的鸡尾酒餐巾纸,一直珍藏在里根的身上,他在酒吧里掏出来细细品读的时候,是仿佛看见了内心的召唤。是的,另一个声音出现,“那是1992年的事,几十亿!回到以前,我们没有死。”这是召唤,当里根愤怒地砸掉墙上挂着的那张“飞鸟侠”海报,当他赤身裸体在街上被人拍照甚至嘲笑,当他从影评家经常光顾的酒吧喝醉在路边度过麻木的一晚,那个声音总是在对他说:“起来!这是美丽的一天。”从黑夜到白天,从醉态到清醒,里根终于仰起头来,看见了天空,看见了飞鸟侠,看见了曾经,看见了自己。平视现实之后,里根需要的是一种仰视,那里有几十亿票房的荣耀,那里有戴着面具成为英雄的快乐,那里有一个演员最成功的过去,所以里根在仰视中飞起来,越过街道,越过剧院,越过城市——飞鸟侠开始复活!
平视之后是仰视,而仰视之后的飞翔带来的必然是俯视,“这才是你的归宿,凌驾于一切之上。”里根在上空俯视城市,也俯视自己的现实,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舞台,像一个英雄,逃离一切的束缚;也像一个上帝,拥有自由和力量。里根或者只有在俯视中才能看清这个世界,才能拥有驾驭的感觉,这是一种自信的回归,这是一种迷惘的突破,这是一次自我的拯救——那场首演的戏获得了著名人士的赞扬,获得了报纸上的首肯,获得了最后的成功,也获得了通向那一个未来的信心。但是,对于里根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结局,甚至,这充满了超越感觉的俯视,只不过是另一种的虚幻,他不是英雄,也不是上帝,即使如飞鸟侠一样创造了辉煌,也只是历史荣耀的一次自我满足,飞起来的可能是飞鸟,也可能是那个伊卡洛斯:飞得太高,翅膀就会被太阳融化。这是充满悲剧性的宿命,所以现实不应该永远被俯视,或者只需要这一次,一次是起点也是终点,一次是超越也是陷入——当落地之后,身后传来的是出租车司机的怒喝:“你还没付钱呢?”
而且成功之后的玫瑰是里根所讨厌的,喜欢的那束花自己的鼻子却无法闻到,社交媒体上成为火爆的焦点的永远是他裸体的奔跑,他鼻子的受伤,现实还是那个现实,自己依然是自己,不管是镜子里的那个影像,不管是活在记忆中的飞鸟侠,也不管是剧中失去爱情的男人,对于里根来说,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找到此生想要的了吗?”此生想要的一切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就是爱,“成为被爱的人,在地球上感受被爱。”卡佛依旧在说话,里根也在寻找缺失的爱,不在舞台上,不在戏剧里,也不在天空中,当里根开窗离开房间的时候,他也离开了曾经平视的镜子,离开了已经仰视过现在却坐在马桶上的飞鸟侠,而在这一次的俯视之后他也永远不能像上帝一样俯视城市和芸芸众生。
他逃离自我臆想的虚构世界,他去往哪里?生或者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里根这个“模范父亲”最想要爱护的女儿萨姆在最后一刻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微笑是爱的回归,是抵御现实的温暖,是地球上最动人的被爱感觉,是“出乎意料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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