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2《沉默》:让未来学会说话
伯格曼“上帝的沉默三部曲”中最后的一部,片名直接以“沉默”命名,似乎指向了沉默的核心:灵与肉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导致的沉默,“总的来说,安娜是身体,而伊斯特是灵魂。”当伯格曼完全将肉体和灵魂置于对立而矛盾的两面,他是不是更想寻找沉默之根本,以及调和或化解沉默的方法?
身体和灵魂在同一列火车上,来到同一个小镇,住进同一家旅馆,度过一起的一天或两天,这是灵与肉合一的部分,但显然,这种合一只是形式上的,或者只是存在意义上的,“活着”便是形式上在一起的最直接表现,这种形式上的同置导致的却是更为对立的矛盾。在火车上,伊斯特咳嗽,冒汗,挣扎,甚至还吐出了血,对于患有肺病晚期的她来说,这一趟旅行更像是接近死亡。而在抵达小镇住进旅馆的时候,伊斯特的这种痛苦更加强烈,除了生理意义上疾病的疼痛外,她更遭受了精神意义上的折磨,而精神之折磨似乎就来自于和安娜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她想要让安娜开窗,安娜却关上了门;她想要安娜留在这里,安娜却打开门,“我出去一下”不是一种请求,而是一次决定,甚至出去就不再想回来;她对安娜说:“这是一种侮辱,上帝啊,让我死在家里吧!”安娜却对她热潮冷讽,甚至对她威胁:“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别来查探我。”当伊斯特反唇相讥,“如果你良心过得去……”安娜更进一步,说起10年前伊斯特和克劳迪好上的时候,也曾这样审问过自己。
伊斯特和安娜的矛盾似乎永远不可避免,又在不断升级,如果从火车到小镇,她们的矛盾在曾经发生的那些事里纠葛,只是属于一种过去时,但是从小镇开始,两个人的对立更是趋向于白热化:安娜继续在身体乃至肉体化的生活中沉沦,伊斯特则在精神的不断折磨中接近死亡。伊斯特几乎足不出户,她除了在房间走动,就是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酒,抽烟和喝酒无疑加重了她的病态,酒喝完了还叫了那个老侍者送来,于是一个人继续喝着,喝完了酒,便是一个人歇斯底里。而安娜的目光总是向外,她打开房门,她走在街上,她去酒馆里,看报、点菜,又去剧院看侏儒的表演,向外的生活无疑是欲望的一种呈现,之后她又和酒店里的服务生勾搭在一起,在看见了剧院里男女疯狂做爱之后,也和那个被她吸引的男人一起在隔壁房间里做爱——安娜无疑是纵欲者,隔壁房间甚至可以看作是她故意挑选的地方,制造的动静让伊斯特更为难受,而在她穿着弄脏的衣服回来后,她还绘声绘色对伊斯特讲起了自己和男人做爱的经过,“我们去了教堂做爱,下次我会直接脱了衣服,它就不会脏了。”
在教堂做爱,这是不是一种亵渎?弄脏了衣服,也是隐喻了自己欲望生活的肮脏,但是当安娜告诉伊斯特,又在隔壁房间调情,这无疑强化了和伊斯特的对立,甚至变成了一种报复。伊斯特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安娜放开了欲望的身体,如果两个人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那也只是“肉体的归肉体,精神的归精神”的独立行为,但是当她们纠葛在一起,肉体与精神必然会走向失语的状态,也无可避免地走向割裂,就像安娜所说:“过去我崇拜你,后来我怕你,因为你以自我为中心,你不仅恨我,你也恨你自己。”而身为精神意义上的伊斯特无法忍受安娜的纵欲和堕落,“勃起和分泌,精液的味道让我恶心,这是我死前的独白,我真的太孤独了,想让别人端正态度,但是黑暗和恐惧的力量太强大了。”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精神是难以和肉体共处才被折磨,肉体无法宽容精神的压抑而逃离,这便是伊斯特和安娜的共同困境。在面对身体和灵魂不可调和的矛盾时,伯格曼第一需要解决的是谁制造了这种沉默?沉默在表象上呈现的是语言的隔阂,来到这个小镇,他们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伊斯特面对拿酒进来的老侍者问的是:“你能不能讲英语或德语?”提出问题本身就是一种语言的表达,当伊斯特用语言提问,其实陷入的是一种悖论,希望用语言解决语言问题,怎么可能?这种不可能性就体现在伊斯特和老侍者面对面的镜头上,一个在镜子外,一个在镜子里,一个说着伊斯特听不懂的语言,一个却听着不解其意的问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是特写,一个是近景,一个和另一个构成了“沉默”的镜头语言;同样,在安娜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语言也成为了一个问题,男人几乎不说话,安娜问他的是脸和手应该怎么写,“脸是naigo,手是kasi。”知道了答案,语言依然无法建立对话,安娜说:“这样也好,我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所以在男人面前,安娜说:“我希望伊斯特死掉。”她根本不是在对话,也不是为了倾诉,而是在自言自语中把语言推向了沉默。
沉默是语言问题,沉默更是隔阂问题,沉默意味着失语,伊斯特作为一名翻译就变成了一种讽喻。当语言取消了沟通,取消了和解,就意味着制造了隔阂,制造了分裂,所以伯格曼对于沉默之本源的探寻,就变成了对现实的一种考量。这是一个战后的欧州,战争必定是沉默的一个时代背景:在火车行驶中,对面的一列载着的是坦克;火车上,安娜的儿子坐在过道上,看到的是穿着军服的长官;在酒店里,从窗户望出去,是混乱的街道和争论的人们;约翰在夜晚看见坦克行驶在街上;他在一个人的时候做出飞机飞行的动作,他手上有一把玩具手枪,在酒店里他会对着修理工“射击”……种种,都是战争投下的阴影,而战争的本质就是制造隔阂,制造分裂,制造敌对,当然,它更制造痛苦,制造死亡,伊斯特最后痛苦地躺在床上,她甚至自己用白布盖住了脸和身体,就是一种无法逃离真正而自我设计的死亡。
战争阴云不散,沉默就成为必然,但是在盖住白布之后,面对靠近自己的约翰,伊斯特却说:“我不会死的。”这一暗示其实正是伯格曼的真正用意,那就是在陷入这个身体和灵魂沉默的困局面前,“不会死”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行动:需要调和对立,需要调解矛盾,需要消除冲突,而这一任务就落在了肉体和灵魂的中间人约翰身上。约翰是安娜的孩子,他对于此行的目的是模糊的,伊斯特曾告诉他要送他去爷爷的乡下,乡下可以钓鱼,有马,也有鸡,这无疑是战争之外隐居之地,它本身就是美好的存在。而在妈妈和阿姨的沉默中,约翰始终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或者无法理解伊斯特的痛苦,或者不清楚母亲安娜和男人之间的关系,在那双目光注视中,他像是一个局外人,所以他问伊斯特:“你为什么要从事翻译?”他也关心妈妈的做法:“为什么妈妈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爸爸呢?”
《沉默》电影海报
旁观者,也是见证者,见证者,也是提问人,所以在这个过程中,约翰是慢慢进入到沉默的核心中,而进入的状态就是逐渐消融自己事件之外的角色定位,起初他似乎对战争一无所知,还模仿战士的射击,但是那只不过是约翰的游戏,而从游戏出来,他必然被伯格曼赋予战争的化解者和沉默的打破者这一定位。一方面,约翰必须从他人的记忆中解读过去的苦难,和伊斯特言语不通的老侍者代表着另一个时代,他给约翰看的那张照片上,自己还是一个和约翰一样的孩子,约翰遭遇的沉默或者也是自己曾经经历的问题,所以一张照片变成沟通的语言,从照片上的孩子变成眼前的老人,就是一种成长,而老侍者在整个过程中尽管没有和伊斯特进行语言上的有效沟通,但是肢体语言成为了他们对话的语言,他不止一次帮助陷于困境的伊斯特,他的善良让伊斯特减轻了很多痛苦,这就是人性意义的对话。所以当约翰看到照片上的孩子,看到眼前和蔼的老人,他也开始了一种成长:在伊斯特和安娜不断升级的矛盾中,他始终作为一个调和者站在他们中间。
画外音总有手表走动的声音,最后它变成了老人手中的怀表,这是关于记忆复活过去变成现在的隐喻,也预示着约翰一步步的成长。而之后,他就变成了打破沉默走向未来的一个希望,在安娜准备带约翰离开这里,离开伊斯特的时候,伊斯特给了约翰一张纸条,“你以后会明白的。”纸条上写着的是当地学会的单词,其实这就是老侍者传递的那些关爱,而伊斯特将这些关爱给了约翰,即使约翰和安娜离自己而去,他也不会陷入到失语的状态中,所以在火车上,当安娜打开窗淋着外面飘进来的雨,依然陷入在沉默之中的时候,约翰却认真地打开了伊斯特的那封信,念着里面的单词,开始了言说。
战争变成了一场游戏,侏儒式的生理病态只是一种表演,肉体和灵魂之间的沉默可以在言说中被打破,这或者就是伯格曼对沉默的一种态度,当上帝沉默,当对话无效,当纵欲和迷失成为人类的双重困境,那封写给未来的信也许就是人类的自我救赎,那是另一扇门,另一个通道,另一种成长,“我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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