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5《五个街角》：你是被欲望毁掉的
基克把恰贝拉遮在眼上的胳膊挪开了，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羞怯，狂烈地吻了上去，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完全被欲望占据了，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幸福。
——《20 乱象》
两个女人在他面前，两个女人躺在他面前，两个赤裸的女人躺在他面前，“一个黑发一个金发”，以及一个是妻子玛丽萨，另一个是好友卢西亚诺的妻子恰贝拉。昏暗的灯光中，她们的身体就像抹了油一样闪着光芒，光芒像是在黑暗中被点亮的欲望，终于他战胜了自己的羞怯，狂烈地吻了上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种幸福的拥有，一方面是恰贝拉满足了他的欲望，另一方面是玛丽萨允许他“做你想做的事”。
这是一种乱象，乱象中的基克和面前的两个女人一起上床满足自己的欲望，乱象之外则是另一种乱象：玛丽萨和恰贝拉也是同性之恋，在基克到阿雷基帕去的那个夜晚，恰贝拉告诉卢西亚诺自己去玛丽萨家过夜，在两个人的夜晚，恰贝拉光滑的脚搭在了玛丽萨的右腹之上，让玛丽萨仿佛感觉到了肌肤和感官的燃烧，她起先在自我责备：“你疯了吗？因为一个女人而感到兴奋？玛丽萨，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但是她最后还是被这种欲望征服了，他们搂抱着，抚摸着，亲吻着，“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玛丽萨和恰贝拉做爱，又和基克做爱；恰贝拉和玛丽萨做爱，也和卢西亚诺做爱，她们是彼此的第一个做爱的女人，她们也在双性恋中共同获得不一样的体验。
基克在妻子的神榜和朋友的妻子做爱，两个女人找到了做爱的第一个女人也和丈夫保持着肉欲关系，这就是真正的乱象。但是男女之间的欲望所呈现的只是“乱象”之一，略萨在“乱象”篇章中打乱了叙述的线索，将小说中的事件整合在一起，让乱象和乱象交错：是基克在两年前的一次聚会中，在考苏特设下的圈套中进入到了淫乱的世界，事后还被拍下了照片，它发展成两年后的一起敲诈案；是藤森手下的“博士”引诱《大曝光》杂志的记者“扒皮女”，让她为自己做事，将《大曝光》变成谋求自己利益的杂志；是检察官逼供中让诗歌朗诵者和表演者的胡安在案件上签下名字，让他成为杀害《大曝光》记者罗兰多·加洛的凶手……众多的故事，众多的乱象，以及众多的欲望，构成了略萨笔下利马“五个街角”的丑恶存在。
在将事件和时间打乱而组合成《乱象》一章之外，略萨基本上以线性时间展现了不同的乱象：玛丽萨和恰贝拉骗过了各自的丈夫，在那个夜晚发现了内心的欲望，欲望无边无际，欲望没有尽头，“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乱象成为玛丽萨的一个梦；从两个女人的欲望展现，引申出基克被敲诈的故事，“意外的房客”加洛到来，他拿出两年前拍下的照片给基克，基克几乎已经遗忘了两年前的事情，但是照片却让他回到了被考苏特设下陷阱的那个夜晚，“他瘫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二十几张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加洛的到来就是用这几张照片敲诈他，以此让基克为杂志投资，但是基克拒绝了；面对这些曝光自己的照片，基克找到了好友、律师卢西亚诺，“像卢西亚诺这样一直认为我基克·卡尔德纳斯是完美之人的朋友，若得知那件事，会多么惊讶和失望？”在得知事情的经过之后，卢西亚诺开始探究此次事件的幕后策划，基克回忆中是那个叫考苏特的家伙让他喝下了酒，“是他组织了这场纵欲？是他拍的这些照片？”当然基克也把这件事隐约地告诉了自己的妻子玛丽萨，玛丽萨当然也有自己的秘密：和恰贝拉的同性之爱，基克告诉玛丽萨要找出加洛背后的指使，他终于想到了藤森；另一个事件也同时展开，而它也和加洛有关：胡安·佩内塔是诗歌朗诵者，他在剧院里表演诗歌朗诵，在那里他认识了阿塔娜西亚，并和她结婚，后来胡安加入了《三个滑稽人》节目，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赚过那么多钱”终于变成了欲望，它慢慢毁掉了胡安的事业，这是胡安的堕落，“你是被欲望毁掉的，你不该拋弃诗歌，不应该投向低俗喜剧。你的贪婪给你的艺术生涯捅了一刀。你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堕落的。”后来妻子得了脑部肿瘤六个月后死去，而自己的堕落事业也受到了加洛的威胁，他最终失业了，于是他想到了复仇，“他想让毁了他生活的那个人过得不顺心，而这也变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仅存的信念。”
| 编号：C66·2220905·1867 |
两个事件各自在发展，略萨又将他们汇聚在一起：加洛被发现死在五个街角，威利的赌场门口，身体被捅了很多刀，脸部不成样子。胡安得知消息后去了威利的赌场，威利告诉了胡安真相，是警车故意将死去的加洛拉到自己家的赌场门口，然后将他的脸砸烂，“他们选择在我的赌场门口抛尸，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呢？”威利的问题其实早就有了答案，那就是栽赃，警方参与了对加洛的谋杀，威利只不过是牺牲品，而另一个牺牲品则是胡安，因为在那段时间里胡安一直在不停给媒体写关于加洛的检举信，对加洛充满仇恨的胡安当然有作案动机。两人之外，还有第三个嫌疑人，那就是基克，因为加洛曾经用照片敲诈基克，所以他也被检察官逮捕。加洛之死牵涉到的另一个人就是“扒皮女”胡丽叶塔，她被“博士”请去，“博士”是秘鲁最有权势、最神秘的大人物，从那次纵欲活动的策划，“博士”揭示出了加洛的真正意图，而当他被谋杀，“博士”便要求“扒皮女”加入他们，“只要你为我工作，你今后的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但是不要忘记一点：我谁都会原谅，唯独不会原谅叛徒。”
加洛之死牵涉出众多的故事，有些故事隐藏在那里，有些故事只不过是一个外壳，而这些故事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欲望，身体的欲望，金钱的欲望，权力的欲望，在欲望的攫取和窥视中，有人偏离了伦理，有人违背了道德，有人践踏了法律，所以在一个没有伦理、道德和法律的世界中，一切都变成了乱象，而这正是利马社会的写照——略萨是带着讽刺的笔调来书写这些社会丑态。首先“五个街角”就是对社会的隐喻：五个街角是利马城里最暴力的街区，这里到处是烧杀抢掠、聚众斗殴，“到处都是破旧的房子和脏乱的街道，流浪汉和乞丐蜷缩在街角，一到晚上，这里就会出现很多毒贩和妓女，在黑暗中做着肮脏的交易。”威利的赌场就在这里，而当加洛的尸体出现在门口，五个街角就有了更丰富的指涉：威利的赌场是五角街区的存在，但只是一种表象，其背后有着警方的滥用权利，有更黑暗“博士”的圈套，而当敲诈的加洛死在这里，更意味着在五角街区发生的死都是利马欲望斗争的牺牲品，没有正义，只有必然的死亡。
五角街区只是利马社会缩影的一种具象表达，而那些欲望的主体，则是更为丑陋的存在。加洛，是《大曝光》杂志的领导，而他能拥有这样的地位也充满着曲折，“罗兰多·加洛多大年纪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这世上没人知道。”这个被妈妈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孩子，生命就是从磨难开始的，但是孤儿院或者是一种救赎，之后人们叫他拉撒路，“因为他被遗弃的那天刚好是圣拉撒路日，拉斯·德斯卡尔萨斯修道院的嬷嬷们在位于巴里奥斯·阿尔托斯区的胡宁和瓦努科街口发现了他，他当时还在哇哇大哭呢。”但是圣拉撒路日并没有真正让他得到救赎，他走上了另一条用欲望支撑起来的路；胡安向低俗表演低头，为了金钱出卖了自己，这是一种民间艺人的堕落；而工程师基克身为利马的中产阶级，一直享受着身份的“待遇”，当他被逮捕，看见牢房里的那些嫌疑犯，内心涌出的想法是：“像他这样一个有家有业、受人尊敬的人怎么会到牢房里来呢？身边还挤满了犯人、堕落的人和疯子！”对于这次入狱，他也想到了复仇，“在他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原谅那些把他扔到这肮脏的牢房里面的人。”
在纵欲的世界里，在丑闻的现实中，“五角街区”就是利马的象征，而欲望完全变成了他们逃避的一个窗口：恰贝拉来到玛丽萨的家里过夜，是为了不因违规宵禁而被巡逻队抓走；她们在一起的时候，爆炸声在远处响起，玛丽萨想到了宵禁，想到了断电，想到了绑架，想到了恐怖分子引爆的炸药，她内心的疑问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呀！”而当她们发现了同性之欲，她们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她们将现实的恐怖遗忘，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快感中；基克也是一样听说了各种恐怖事件，他和卢西亚诺谈论的是“光辉道路”和图帕克·阿玛鲁革命运动组织犯下的绑架和其他犯罪案件、电站爆炸造成的全城大停电及恐怖分子在半夜及清晨在利马城制造的一次又一次的爆炸事件——爆炸声总是响起，恐怖弥漫在四周，这就是“五角街区”，这就是利马，也只有欲望能让他们暂时得到满足，而欲望何尝不是“五角街区”的注解？逃避和纳入，一样成为“五角街区”对人性之善的一种毁灭。
但是，略萨还是给这个欲望街角带来了一丝正义的光，“乱象”之后的“《大曝光》特刊”几乎完整地还原了真相，“本周刊本期将首次放弃娱乐题材，报道政治题材。我们将揭露残忍杀害本刊创办人、杰出记者罗兰多·加洛先生的真凶，并披露该案的诸多细节。”这一期杂志的最重要撰稿人便是“扒皮女”胡丽叶塔，她揭示了杀人凶手和操控舆论自由的人就是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他们是“博士”，是总统藤森；另一个摄影记者塞费里诺则揭示了那次纵欲活动背后的秘密，“一位堕落的外国人，一位大富翁和一场在乔西卡的纵欲”。揭秘的目的不仅仅还原事件的真相，而是指出权力的巨大危害，“为什么罗兰多·加洛和其他许多记者同仁一样，愿意按照藤森政府中那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当权者的指令行事呢？道理很明显，也很令人心痛：为了生存。”《大曝光》特刊是一次说真话的舞台，而这里的英雄便是“扒皮女”，她没有被权力征服，她没有向利益妥协，正如基克所说：“现在她依然活着，而且变成了秘鲁传媒界的大咖。虽然正像你说的，她又矮又丑，但是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吗？”
但这是略萨想要的“圆满结局？”在“乱象”之后，在“曝光”之后，最后一章的标题明显是略萨的反问，当一切尘埃落定，当真相浮出水面，甚至当英雄成为美的象征，其实一切并没有结束：玛丽萨对基克说看到他和恰贝拉在一起，“我看着你俩搂抱在一起，看着你俩做爱，看到你那么兴奋，那么爽，而她也一样。我看到这些时，其实感觉有点儿愤怒，但同时我也很兴奋，我也湿了。”愤怒取代了兴奋，欲望从来不是肆意妄为的，玛丽萨指责基克是无耻之徒，“你的世界里只有你自己。嘴上说什么你珍视你们之间的友情，什么他是你最好的朋友，然而实际上你毫不犹豫地跟他的老婆上了床。”但是这是对道德的维护，这是对伦理的强调？这是对法则的遵守？一切都只是空谈，卢西亚诺说已经决定陪着他们“去迈阿密庆祝三周年纪念日”，玛丽萨和基克，恰贝拉和卢西亚诺，是朋友，是爱人，是隐秘的性伴侣，故事还在继续，欲望还在继续，五角街区还在继续，“我确信咱们一定能在迈阿密度过许多愉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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