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5《白蛇全传》：如今报恩反为结怨
曾经到过杭州的人，想必见过的。因为此塔传到民国手里，索性完全坍倒了；还亏得近代有摄影机，留下几张照片，后人还可以相见雷峰夕照的遗影呢。
——《第四十六回 收青》
岳麓书社“中国古典小说普及文库”之一种，作者为梦花馆主，不论是题材还是作者名字，都有一种“古典”的意味，但是在第四十六回提到雷峰塔，却直接暴露了作者生活的时代：雷峰塔到了民国手里完全坍塌了，靠着摄影机留下了“雷锋夕照的遗影”，坍塌和遗影都属于“近代”的事，雷峰塔于1924年9月25日坍塌，所以本书成书于1924年之后，作者梦花馆主更是以一个近代人的身份编撰了流传下来的中国古代四大民间故事之一的“白蛇传”。的确，梦花馆主本名江荫香，约生于1877年，卒年不详，是清末民初活跃的通俗作家，作品有《九尾狐》《梦花馆笔谈》《飞剑奇侠传》《桃花扇演义》《绘图明史演义》《楹联宝库》等。
活在近代却对古代传说添枝加蔓，这一种复古当然也有其道理，但是为什么在雷峰塔坍倒的时候他没有像鲁迅一样拍手称快，发出“活该”的感叹，而是还想依靠近代的摄影机窥得它的遗影呢？而在第四十六回时，他更是将火烧雷峰塔归结为小青所为，小青为了替镇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报酬，隐避在黑风洞修炼飞刀，十四年用尽苦工就是为了斩断雷峰塔雪恨，这一种情愫倒也像是坍倒后的“活该”诅咒，但是小青火烧了雷峰塔并没有完成复仇，反而在法海的佛力面前让十四年修炼的共功夫尽归流水，小青也便被收服，报报仇一事也落在了最后白素贞依靠自身“攻成满足”。小青毁塔救主的复仇计划没有成功，近代坍倒之后“活该”也没有从梦花馆主口中说出，之所以如此安排，这似乎和梦花馆主修编《白蛇传》有着极大的关系。
白蛇传的故事在梦花馆主之前就已经广为流转，真正古典的本子包括宋代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冯梦龙“三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代玉山主人的《雷峰塔奇传》和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等，梦花馆主将这些文本重新修订取了《寓言讽世说部前后白蛇全传》的书名，而这一书名反映的正是梦花馆主在小说中的寄托，署名“不悔”所作的《原序》中说，白素贞本是一条蛇精，因为要报答许仙的恩情，所以爱护许仙无微不至，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这种牺牲的精神，何等的伟大勇敢！即明明知道她是蛇精，并不恶毒，也当敬爱她啊！”但是许仙却忘恩寡情，听信法海的话，最终让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这件事在稍有人心的人看了，谁不替白娘抱屈，痛骂许仙？”“不悔”认为两人的情感付出是不对等的，所以他对白娘子给予更多的同情，这其实也符合《白蛇传》的基本叙事逻辑，梦花馆主在《前白蛇传》中也指出自己修订这个古典传说的用意是“寓言讽世”：“做了一个人，不可以忘恩负义；就是一个妖怪，也要报答前世的恩德，才能够修成道果，位列仙班，何况明明是个人，非但不知报恩，还要以怨报德，岂非蛇妖都不如吗？”
白蛇传本是一个人和妖的故事，梦花馆主申明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时代”，不应该迷信神怪的事实，所以他在内文中将很多属于“迷信”的东西删除了，将人和妖并置在一起不是传播迷信，而是指出了人如果忘恩负义还比不上妖，这就是“讽世的深意”，也就是说，梦花馆主希望通过这部小说能使人认识到知恩图报的意义，知恩和图报是一种平等的呼应，是相互爱护的表达，他就是沿着这条讽世的逻辑线编织故事。但是这种知恩图报在整部小说中却以歪曲、变形的方式实现的。白素贞原来是在峨眉山修仙学道的白蛇，修炼几百年后幻化成人形，蕊芝仙子念至诚收为弟子赐名为“六支”，六支即蛇，她于是在桃园中打扫落叶，在金母蟠桃盛会的时候，她想要成仙，但是金母却认为她属异类难列仙班，“你好妄想呀！全不想业障缠绵，深恩未报，姻缘注定，岂可违逆天意呢？”
在一切都是天意注定中，白素贞难以挣脱宿命，但是金母却给了她一个机会，那就是报恩，“你从前身在凡间，露出原形，难逃劫数，要死在刀斧之下。幸得遇见一个善士，心存恻隐，愿出钱二千文，买了放生，才能够到得今日。”只有报答了救命之恩，才能完成成仙的目的。虽然报恩成仙也是天意注定，但至少给了她改变的机会，所以白素贞遇见许仙就完全是报恩之举，这也就让民间化的“爱情”被架空了。当白素贞和小青降落人间，在西湖边遇见许仙，最后在游湖、借伞、说亲中完成成亲，这一姻缘根本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爱情成分，于白素贞来说，是一种改变命运遵守天意的行动，而于许仙来说，也是被那一个迷字迷了心窍，“那知小青这一拍，将‘迷’字拍入心中。”爱情便是迷入心中，姻缘更是变成了一种迷幻——只相见不到一日，许仙连家人也未曾说明，便参拜天地、送入洞房，的确是为了挣脱宿命的快餐婚姻，而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宿命的开始？
成亲只能说是在形式意义上完成了报恩，而在两人的相处过程中，连最基本的真诚都没有，一方面白素贞是蛇精，自然不能暴露身份，而且也决口不在许仙面前提及前世之事，甚至在许仙想要知道真相的时候，白素贞和小青编织各种谎言，那成亲的门户是两对枯骨，小青说是太湖石；洞房之夜的乐人、鼓手、仆人也都是五鬼所变，“赠银”之银子也是黑风大王从钱塘库内偷得的，这也使得许仙无辜被放到苏州徒罪二年。当在苏州被王永昌暗使计谋，白娘子又造谣苏州发生瘟疫，然后派小青将走性的药材四处分散，造成苏州城一大半腹中疼痛，结果大家都到许仙的保和堂买药，让王永昌气得不行，而这一场骗局完全是在隐瞒许仙的情况下白娘子一手策划的。如果说白娘子隐瞒身份，是迫不得已，更有帮助许仙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这一份姻缘，但是因为许仙并不知道真相，于是在他来说，蒙在鼓里甚至愚笨的他变成了忘恩负义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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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道士，道士说他头上有一青一白两道妖光，许仙也就信了，还出了二两人身换了道士的灵符，在白娘子倚靠妆台时按照道士的指示将灵符弄好，最后讲符水照白娘子面上一喷，宁可信道士而不相信爱妻，这何来夫妻之间的信任，又何来爱情？“你今干得好事啊！我一向道你是个多情种子，把一片真心待你，助你成家立业，想不到你今天行此毒手，要害做妻的性命，我好恨啊！”白娘子的这番话就是道出了许仙的本质。但是白娘子困于这宿命般的姻缘无奈，在端阳到来时，生生感慨：“我是随侍夫君，难以脱身。只得随机应变，度此难关。”连人间妇女都比不得而要遭此命运，这难道是爱情的美好？而许仙在端午时竟硬生生让白娘子喝下了雄黄酒，白娘子第一次现行，许仙死去，在这颇具悲剧性的命运面前，白娘子再次发出感慨，“如今报恩反为结怨，做妻的罪孽，真是上通于天了。”的确，报恩的味道其实早就变了，变成了结怨，而这何尝不是报恩本身的错误？白素贞为了这恩情还是去偷盗了仙草，完成了“救夫”，这“救夫”之后重归于好也完全为了空架子的报恩，于是再次将“迷”字送入许仙心胸。
白娘子为了报恩几乎付出生命代价，但是这依然是不说出真相的隐瞒，依然是不暴露身份的欺骗，依然是没有爱情的任务，而许仙总是被“迷”所控制，也不断进入到迷失的状态。遇到法海，属于他们的厄运才真正开始，许仙完全没有听从白娘子对他说与僧道绝交的警告，反而写了十担檀香给金山寺，又欺骗说去看龙舟到金山寺参加开光仪式，反而是法海告诉了他真相，“他与你夙世牵情，因欲了此凡缘，来到武林寻访，在西湖塘上相遇，引你到破败的祠堂中，结为夫妇，把钱塘县库银赠你，害你充配苏州。胥江落驿，专诸巷二次相会。可记得端阳佳节，已现原形，到了中秋，赌赛三桩宝物，是从昆山顾府盗来，不幸破露，险遭问罪。”许仙知道妻子原是白蛇，知道娘子终会害了自己，也听从法海如何安身全命——出家竟然当了和尚。于是就有了水漫金山的争斗，有了最后被压雷峰塔的悲剧。
本来是报恩最后却变成了结怨，报恩本来就是一场被架空的“任务”，于是被歌颂为伟大的爱情只不过是相互隐瞒、相互欺骗和相互利用的“阴谋”，而镇压于雷峰塔下载梦花馆主那里就变成了第二次救赎，虽然梦花馆主一再强调科学昌明时代不会相信迷信，但是他把法海正面化为“佛法无边”的代表，金山寺告诉他的功德是“命文曲星官，下降尘世，昌盛许门”，这就是劝善，而法海之所以将白娘子镇在雷峰塔下，就是因为她贪恋红尘，更因为她制造了罪祸，“你当早早归山，仍修正果，将来不失仙途。如再执迷不悟，贪恋红尘，我这里佛法无边，管教你后悔莫及。好似虫投蛛网，鸟入樊笼，休想逃命！”水漫金山本是白娘子为救许仙和法海斗法的结果，但是因为招致百姓遭殃，法海便将罪责都归于她身上，而且法海还能召唤韦陀、龙王，怪罪他们失察之罪。为什么法海能有如此大的威力？又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因为法海代表“佛法无边”，他是佛主的代言人，更是行使权力的使者，所以在被钵盂合住之后，白娘子也哀求法海，称他是“佛爷”，认为自己水漫金山害了圣灵万万是触犯了天条，而自己虽有法根本无法抵御佛法无边，所以最后也是自愿接受上天的惩罚被镇雷峰塔。如果白娘子在法海代表的佛法面前悔罪，那么许仙剪发出家就是一种皈依，“如今我已剪发为僧，愿在深山静处栖身。还望你怜念我思妻一念，休恨做夫的薄情，暗中保佑我无灾无难，得遇名师，唤醒迷途。得使他年有相逢之日，好与贤妻分诉离情，我愿已足了！”而之后他们的孩子许梦蛟文曲星下凡，被皇上钦点为状元，开启了许门昌盛。二十年后在雷峰塔下静心修道的白娘子也在罪孽已满时被释放，代表佛祖法旨的法海不仅让白娘子重获自由、一家相聚，而且最后“白日升天”。如此种种，也达到了梦花馆主的用意，“人心反不及蛇心，识得寓言讽世深。不比他书神怪话，好将小说作良箴。”
一是报恩说，二是赎罪说，构成了《白蛇传》真正的道德目的，在这就完全弱化了爱情和人性的设置，但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随着许梦蛟带来许门昌盛，随着白娘子和小青功业圆满，甚至随着雷峰塔前建造了功德碑，这一切都走向了圆满，但是已出家的许仙是不是变得孤零零？古代传说中法号道宗的许仙最后坐化升天，但是梦花馆主认为流传的后传矛盾重重：“其中错误叠出，姓名互异，穿插事实，无中生有，用笔僵硬，不能自圆其说，乃是他的粗心处。”所以要“成全好事”，把《前传》的部分内容移到《后传》中，又添枝加叶许多情节，“且又在各回中详细修改，或加表白，或增辞句，或减除决绝语，换得灵活些。”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转圆”这个故事，让许仙在还俗之后依然指向“讽喻”的目的，从而到达最完满的结局。但这《后传》实在成了一种续貂之作，本来按照原本的写法，白娘娘出了雷峰塔，超升仙界，小青也在南海菩萨处放出宝瓶，回到北玄山修成正果，《前传》的结局虽然不完满，但还是紧凑，但是梦花馆主偏要转圆，最后反而他指出“错误叠出，姓名互异，穿插事实，无中生有，用笔僵硬”的毛病变成了自己的败笔。
《后传》中增设了一个昆仑山狐狸精胡媚娘，胡媚娘收了青蛙，一主一婢完全是白娘子和小青的模式，而且他们也来到了西湖塘上，来到了断桥，看见了还俗的许仙，于是胡媚娘假冒成了白娘子，青蛙成了小青；又插入了《前传》中许仙的杰姐夫陈彪，只是变成了李君甫；《前传》的蜈蚣精茅山道士有了一个同样是蜈蚣精的朋友，于是为了替茅山道士报仇，蜈蚣精召集群妖；还把《前传》中的昆山顾公子唤醒，又把钱塘县令陈伦放进故事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许仙竟然和小青剩下了二公子许梦龙，这难道是对小青想要和白娘子对许仙“三七均分”夫妻关系夙愿的最终满足？还有意想不到的是，许梦蛟化身为许元帅，开始对胡媚娘、青蛙、蜈蚣精的征妖降魔历程，活脱脱一部“白蛇版”《封神演义》，最后三界符官将服了妖魔，白素贞、小青和许仙归入仙班，“道言未了，脚底生云，冉冉腾空而去。”而留在人间的梦蛟梦龙也白日飞升。绕了一圈，本来还算紧凑的结构，本来还算统一的主题，完全变成了梦花馆主怪诞之书，就像他作结时的俚语所言：“功成缘满见真如，岂是寻常怪诞书。方信人间伉丽福，迥殊天上挽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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