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4《柏拉图对话中的神》:神就是爱欲朝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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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不爱我。他怎么可能爱我?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在我身上潜伏的某一点,时时因恐惧而战栗,一边忍不住想:也许,归根到底,他爱我。
    ——《“超自然认识”绪言》

8月24日,合上《柏拉图对话中的神》,把之前拆下的腰封几乎原封不动地夹上去,一本书的阅读,像完成了最后的仪式。而时间反仿佛是仪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8月24日就是西蒙娜·薇依的忌辰,1943年8月24日,薇依在英国伦敦郊外的阿斯福德疗养院去世,年仅34岁。一个近乎圣徒的天才陨落,切斯拉夫·米沃什在《西蒙娜·薇依的重要性》一文中认为,薇依“很可能死于营养不良”,因为在疗养院里她最后选择了绝世,“拒绝吃比当时敌占区德国政府拨给法国人的定量更多的食物”。死亡成为薇依的一种态度,尤其在1943年这个战争已经爆发的年代,拒绝食物面向死亡,就是对战争带来的暴力和造成的不公表达一个人的态度:1942年6月她离开了被纳粹德国占领的法国,来到了美国,在那里加入了抵抗组织;1942年11月,薇依去了伦敦,在舒曼领导下的部门工作,但是她坚持要回到法国执行任务,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和种族,她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她为了和法国人民同甘共苦,严格自律,只消耗在法国安配给票才能够领到的很少的粗劣的食物;终于在繁重的劳作中,她的身体垮了,最终在疗养院为自己的生命画上句号。

死于战争,这或者就是薇依作为个体在这个时代所呈现的命运,而对战争的思考,也构成了薇依思考的主题,在她逝世一年前,她将赫拉克利特的126条残篇翻译成了《赫拉克利特的神》,其中第53条就和战争有关,“战争是万物的母亲,万物的王后,战争让一些人做人,另一些人成神,战争让一些人得自由,另一些人成奴隶。”战争制造了秩序,也颠倒了秩序;另外和战争有关的是第24条:“神和人一起怀念战死沙场的人”;是第21条,“我们醒着看见的全是死亡,我们睡着看见的全是睡眠——”在《赫拉克利特的神》中,除了说到战争,还有关于逻各斯的阐述,“万物顺应逻各斯而生成,他们似乎对此毫无感受。他们只感受到与这里描述相似的一些言语和事件,忙于透过本质分辨事物,解释这些事物的状态。”或者是:“逻各斯虽为人类所共同的,大多数人却把思想当成私人事务。”或者是:“我们用尽办法也找不到灵魂的极限,灵魂自有一种深刻的逻各斯”;或者是:“灵魂的逻各斯会自行壮大。”还有关于“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的叙述:“人踏进同一条河,只能遇见不同的、永是不同的流水;灵魂自液体开始,化作蒸气(热而干)而去。”或者是:“我们踏进又没踏进、我们在又不在同一条河里。”或者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万物]显现,周而复始地相互聚合、亲近又远离。”

从就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中,薇依以译者的身份接触到了其中的古希腊思想,战争对秩序的改变,属于万物的逻各斯,同一条河的重复和显现,这些古希腊思想也影响了薇依,她在写给佩特尔蒙的信中,说到了这次意义非凡的“重要发现”,而这也意味着薇依开始逐一重读古希腊文本,在某种意义上说,赫拉克利特是薇依译读古希腊经典的起点,“赫拉克利特的神”也是“柏拉图的神”的前奏,薇依将自己翻译“赫拉克利特”残篇看做是“重要发现”,而以“赫拉克利特的神”为起点的古希腊经典,也是对于薇依的一种“重要发现”,就像她曾经对待宗教信仰的态度一样,她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早年也从不关心宗教,但是在1938年的时候,她忽然宣称她“被基督教占有了”,这不是一种皈依,按照薇依的说法,她一直具有基督教的态度,甚至在她看来,宗教本身是信仰的阻碍,无神论反而是一种净化,与她而言,“对于我身上不是为神而存在的那部分,我必须是无神论者。在那些尚未唤醒自身的超自然部分的人中,无神论者对了,信徒错了。”

“必须是无神论者”,却“被基督教占有了”,这种表达是不是一种矛盾?薇依亲手抄录在《美洲文稿》开卷中的《“超自然认识”绪言》以寓言的方式回答了对矛盾的消除:一个他走进了我的房间,他把我叫做“不幸的人”,然后将我带走,要给我“意想不到的教诲”,到了一处教堂的时候,他让我“跪下”,我告诉他的是:“我未受洗。”但是他说:“在这个爱的所在前,就像在真理的所在前。”爱的所在就是真理的所在,而这些都没有在未受洗而跪下的我面前变成一种宗教的皈依,之后我吃了面包和葡萄酒,然后他对我说:“现在,走吧。”而这时的我请求他不要赶我走,但是最后他却把我推到了楼梯口,走在街上,我找不到那所房子了,在我面前只有黑牢房,只有中产阶级沙龙,只有车站候车室,却没有爱和真理的所在。“我知道,他不爱我。他怎么可能爱我?”不爱是爱之所在消失的标志,但是,我在因时时恐惧而战栗的时候却忍不住想:“也许,归根到底,他爱我。”

从未受洗到下跪,从下跪到认识到爱和真理的所在,又从爱和真理的所在处离开,这是不爱的表象?这是爱的本质?不爱的拒绝,却最终变成了爱的拥有,《“超自然认识”绪言》或者也是薇依关于“被基督教占有”的一种表达,“被基督教占有”对于薇依来说,就是发现信仰,发现神,这一“重要发现”也让她在基督精神和古希腊经典中建立了联系,抛弃所谓宗教的阻碍,抛弃形式上的皈依,薇依所探求的就是和“赫拉克利特”残篇中的神一样的存在。在希腊文明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在神话诗部分中,薇依从那些文学作品中寻找神的存在。《<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中薇依在这部经典诗作中发现的是力量,他认为,“《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这力量是人类所操纵的力量,是人类被征服的力量,是肉身一再缩退的力量——力量不是别的,是“把任何人变成顺服它的物”,人在力量变成变成了尸体,甚至活着的人也是一种物:当伊利亚特描述的战争变成杀戮,杀人的力量就是让人变成了最后成为尸体的物,它已经杀人,它正在杀人,它尚未杀人但肯定会人,所以薇依认为,在战争中只有两类人,一边是战败者、奴隶和求饶者,另一边是战胜者和主人,“诗中没有一个人不在某个时刻被迫向力量屈服。”

编号:B83·2230707·1979
作者:【法】西蒙娜·薇依 著
出版:华夏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23.10元
ISBN:9787508091907
页数:350页

这种关于将人变成物的力量和战争有关,“战争由此抹杀了一切目的论,乃至战争的目的论。战争甚至抹杀了结束战争的想法。”而这也正好对应于薇依在现实中所面对和经历的战争,而从战争中的死到战争让薇依留下一些东西,也是一种“重要的发现”,在《伊利亚特》这部“力量之诗”中,薇依除了发现力量对肉体的毁灭之外,也在史诗中发现了“首要沉思命题”,那就是滥用力量遭到“几何学般精确的惩罚”,那就是“因果报应”,因果报应来源于古希腊的理念,这一理念就是极限、尺度和均衡的理念,它们构成的是人生行为准则,埃斯库罗斯的肃剧、毕达哥拉斯派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它为起点思考人类和世界,都探寻和实践着这一理念,薇依认为,“古希腊人在修习美德时首先是几何学家”,也就是说,极限、尺度和均衡的理念所建立起来的几何学,不是某种技术上的附庸,而是一种美德。由此,从肉身在力量中遭到毁灭,薇依认为,只有灵魂才能抵抗这种将人变成物的力量,而灵魂指向的是尊重他者,是正义和爱,并且是在痛苦中诞生的正义与爱,“在灵魂内部,在人类关系中,但凡能逃脱力量王国的,都被爱戴,却是被痛苦地爱戴,因为毁灭的危险始终悬在空中。这就是西方所拥有的唯一一部史诗的精神所在。”

薇依从《伊利亚特》这部史诗中找到了灵魂的意义,并认为这是西方精神的源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薇依将《伊利亚特》和福音书联系了起来,他认为《伊利亚特》是希腊精神的最在显示,而福音书则是最后一次神奇的现身,这种希腊精神就是恩典,“恩典有助于保护灵魂不受败坏,却不可能保证它不受伤。”它不是形式上的宗教传统,而是真正的希腊精神,真正的灵魂信仰,“当他们懂得不相信逃避命运、不崇拜力量、不仇恨敌人、不轻视不幸的人时,他们也许也会找回史诗的精神。我很怀疑这一天会很快来临。”这是薇依从《伊利亚特》找到的灵魂之力量,而在对赫西俄德的《神谱》的解读中,薇依尝试将天神乌兰诺斯和大地该亚所生的十二个提坦神对应黄岛十二宫,调动词源学、名称学、天文现象各方面的资源,乃至柏拉图的异同概念,力图证实自己的这个猜测。更为重要的是,薇依将爱若斯与柏拉图的《会饮篇》结合起来,她认为《会饮》中的爱若斯,“既不施行力量,也不承受力量,既不对他者施暴,也不忍受他者施暴。”这个爱若斯就是俄耳甫斯秘教中的爱若斯,就是“世界的安排者”,而赫西俄德中的爱若斯就是俄耳甫斯的爱若斯,而且,“依据俄耳甫斯秘教传统,爱若斯和狄俄尼索斯是同一个存在。”而在托名荷马的《德墨特尔颂诗》中,薇依更是发现了“神寻找人”的思想,宙斯让哈得斯放了珀耳塞福涅,珀耳塞福涅已吞下一颗石榴子,这使她永远地处于生界与冥界之间,这就是一种寻找的标记,而这样的寻找就是薇依“坚定的神让位概念”,在天主教安魂弥撒《末日经》中有一句“你为寻觅我劳瘁奔波……”薇依认为福音书中这就是一个规则:从来没有人寻找神,“在所有譬喻中,总是基督在寻找人,或神通过他的仆人把这些人带到基督面前。再不然,有人似乎偶然找到了天国,于是,但也无非是,他变卖一切所有的。”

在古希腊神话诗中的“发现”,薇依将古希腊精神和基督教信仰建立了联系,同样在“论自然哲人”和“论古希腊肃剧”中,薇依继续寻找着和福音书相关的理念,继续搭建精神同一性的桥梁。《论毕达哥拉斯定理》完成于1942年5月底,是薇依一家途经奥兰到达卡萨布兰卡并在辗转前往美国以前,在避难营里住了十七天写就。在他看来,毕达哥拉斯思想是古希腊文明的一大奥秘,它几乎渗透了所有诗歌、所有哲学、音乐、建筑和雕塑,甚至是一切科学的起源。毕达哥拉斯思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属灵生活”,它也是和整个古代属灵思潮的一次交遇,当然也是必定和基督教思想相遇,尤其是毕达哥拉斯的箴言几乎和福音书建立了完美的对应关系。而在古希腊肃剧(也就是悲剧)中,薇依更是有了关于神性信仰的重要发现,他认为《普罗米修斯》中的普罗米修斯本义就是“神意”,埃斯库罗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耶稣也被钉在十字架上;普罗米修斯的刑罚是为了达到神圣的智慧,耶稣也是如此;普罗米修斯也和《会饮》取得了一致,“普罗米修斯没有避难所,在露天之下遭受不公正对待。爱若斯也一样。普罗米修斯猎获了火种。爱若斯是个有本事的猎手。普罗米修斯是个医生,但对自己却没有疗救的方法。爱若斯也是个医生,治疗人类的不幸,令人有机会达至最高的幸福。”所以古希腊悲剧反映的是古希腊文明,而古希腊文明的神就是福音书中的神,“普罗米修斯的故事犹如基督受难的永恒折射。普罗米修斯是自创世以来被杀之羔羊。”另外,薇依认为《阿伽门农》《安提戈涅》所体现的是“智慧从苦难中来”的法则,这也和基督思想保持着一种神秘关系,而在《厄勒克特拉》中,薇依更是将俄瑞斯忒斯看成是基督。

当然,薇依的神学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对柏拉图思想的发现。她在《柏拉图对话中的神》中,标题本身就指向了基督语境中的“一神”,而不是古希腊传统信仰中的“多神”;她认为柏拉图式一个“真正的秘教主义者”,他作品中的灵性就是“希腊的灵性”;他的《泰阿泰德》中说“神完全公正。”这是“与神相似”的表达,由此可以看出柏拉图的理念就是神的思想;《高尔吉亚》中的完美义人就是从死者身上得到体现,“这就要求认识自我,必须从此生开始变得赤裸乃至死亡。”另外,《泰阿泰德》中还有明显关于协调、科学的毕达哥拉斯理念,《王制》体现的是善的理念,《蒂迈欧》中存在着创造者、创世的原型和世界的灵魂的“三位一体”思想……所以综合来看,柏拉图对话就是“借助人类理性仿佛对神的探索”的文本,柏拉图的智慧是“灵魂超向恩典的指引”,柏拉图给神起名“善”,就是证明对于人类来说,“神就是爱欲朝前的方向。”

薇依对柏拉图对话的阐释,在《柏拉图的<会饮>释义》中得到了更全面的体现,她认为,“《会饮》的主题是爱若斯,即与爱欲同名的神。”阿里斯托芬的《鸟》中讲述了爱若斯的诞生,“爱若斯在世界之卵中孕生,犹如小鸡被孵,并以金翅破卵而出,这说明爱若斯与世界灵魂实为一回事。”所以,薇依认为,爱若斯就是“神之子”,这是在薇依神性思想中最重要的一个观点,爱若斯是爱欲之神,其实就是灵魂,他从世界之卵中诞生,他就是神之子。在《会饮》中,“阿里斯托芬的颂辞”中讲到:“所有神衹中,这位神最怜爱人,扶助人,替人医一种病,要是医好了,人这个族类就可以享最美满的福气。”薇依认为,爱若斯被比喻为医生,福音书中基督也有过同样的比喻,这说明爱欲所医治的是一种原罪;原罪需要惩罚,惩罚其实是献祭,“人的唯一结局是献祭。神准许人生存,目的是让人有可能为了爱神而自行放弃生存。”同时在古希腊神话中周思为了惩罚人类总是将人切成两半,这是一种凭信,人也是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记号,这个记号就是爱欲,我们身上的爱欲,“因此,爱欲是我们的原始不幸的医生。”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使命就是在不幸的二院状态中寻找一种统一,统一是爱欲超前的方向,“只有爱若斯神能带领我们从二元转入统一,这最高的善。”柏拉图就是在《蒂迈欧》将此命名为灵魂,它是主体也是客体,它是爱者也是被爱者,“人类只能在与神的爱的结合中参与其中。”

“肃剧诗人阿伽通的颂辞”中说:“爱神是所有神中福气最大的,最美而且最好。”对于这段话的理解,薇依认为柏拉图所说的爱若斯“流动不定”,溜进了灵魂又悄悄溜出来,就像福音书中的天国,“超自然在自然中既无比微小又无比活跃。”同时,柏拉图说,爱神不会凭强制力经受什么,做什么也不会用强制力,“任何人侍奉爱神时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心甘情愿的,双方任谁一方都情投意合”,薇依认为,这是古希腊思想的核心,这就是认知力量,“既知它是整个自然的绝对支配者,也支配人的灵魂的自然部分及其所包含的全部思想和情感,同时又知它完全应受蔑视,正是古希腊的伟大之处。”所以在薇依看来,古希腊思想的核心就在于指出了完全与力量避免发生关系的正义,超自然爱的能力的“向善”——不管是义人,还是普罗米修斯、狄俄倪索斯,又或者是爱若斯,他们都是神的独子,他们具有正义、明智、勇敢和智慧,以超自然的爱为灵感的源泉,就是绝对完善的精神,就是神。

神话诗、自然哲学、古希腊悲剧、柏拉图对话,薇依在古希腊经典中发现了神的存在,在古希腊精神和基督教信仰中建立了联系,但是她这些“重大发现”的意义不只是回到文本,回到古希腊,而是将正义、智慧、勇敢、明智的精神,将向善的神投射到现代文明的救赎上,她在以十三世纪的奥克语诗歌《十字军讨伐阿尔比教徒之歌》的探讨中已经说到了文明的没落,文明的没落就是精神的没落,就是神性的没落,所以要重新让文明焕发,就要弃绝那些将人变成物的力量,就是要重构爱欲,“只要我们带着关怀和爱去凝思这个时代的美,属于这个时代自身的启示将降临到我们身上,并至少部分地阻止我们赖以呼吸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粗俗。”在重负中前行,在恩典中发现,薇依在和古希腊文明对话,也是在和当下充满战争的人类社会对话,拒绝食物,就是拒绝残暴的力量,就是在让肉身毁灭中保存完美的精神,“我们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做到,那就是模仿神的独子这一思考世界秩序的完美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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