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4《爱之歌》:这死亡如此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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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爱人,没有家园,
也没有安身立业之处。
我只是将自己献给万物,
万物变得丰富并将我给出。
  ——《诗人》

一九〇二年,里尔克来到巴黎,巴黎的一切就像“万物”一样呈现在他面前,这是一个从离开到到达的过程,对于诗人来说,则意味着一种对万物的开启——出版于一九〇七年和一九〇八年的诗集分别取名为《新诗集》和《新诗别集》,“新诗”的命名成为里尔克对于巴黎生活感知的写照,这段被称为里尔克创作中的中期阶段,茨威格评论说:“这些新诗每一首都是作为一座大理石像,作为纯粹轮廓而独立存在着,同各方面都划清了界限,被封锁在它的不容更改的草图中,有如一个灵魂在其尘世的躯体中。”尊拜雕刻艺术家罗丹为师,是里尔克“雕刻”的一个方面,而在新诗意义上,他将大理石从“草图”雕刻为雕像,赋予一种灵魂的存在,这是身为诗人的创造性贡献,所以诗歌《诗人》可以看做是里尔克“新诗”的一个宣言。

对于诗人来说,“没有家人,没有家园,/也没有安身立业之处”就是里尔克面临的现实困境,但是诗人的使命就是发现“万物”的存在,并在自我和万物之间建立联系和沟通,这种联系和沟通就如茨威格所说,要将灵魂封锁在躯体里,所以在《诗人》中,里尔克建立了从草图到大理石像的两层关系:首先是“将自己献给万物”,把自己融进万物之中,灵魂亦安放在万物里,它是成为大理石像的基础;然后万物变得丰富,并最终“将我给出”,万物融入在我的灵魂之中,万物塑造了新的自。这两层关系的构筑,是让我成为万物之我,让万物成为我之万物,万物是我,我是万物,由此形成了里尔克著名的“物诗”,它是从草图到石像的跃升,从自然之物到诗的超越,从我的诗人的升华,茨威格说:“是从笨拙的冷石切出来的,其明亮如白昼,宛如浮雕宝石,只有精神的目光看来才是透明的……”这样一种产物,是“知情的客观性对于单纯预感的胜利”,是“完全变成雕塑的语言之决定性的凯旋”,而里尔克研究专家施塔尔则从物诗的语言特点分析,他认为《新诗集》完成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语言差异化和细腻化”,这种语言的形成是对“看”的拓展和推进,它是一种对真实之物的看,更是在真实中融入了灵魂,“远离自己的主体,转向存在物的、真实的世界,由这种意图所承载的艺术伦理也使他获得这样的评价:存在之诗人。”

“存在之诗人”就是里尔克在《诗人》中的这句宣言:“我只是将自己献给万物,/万物变得丰富并将我给出。”但是,诗人如何将自己献给万物?万物又如何在丰富中将我给出?诗集中的第一首《早年的阿波罗》,仿佛是里尔克对“看”的一种阐述:看是在早晨沐浴着春光时“一眼望穿光秃秃的枝条”,但这只是一种纯粹物理性的看,或者说只是被动地看,当“诗的光芒/直射我们”,甚至几乎令我们夭亡,看已经被赋予了一种神性的光芒,但是似乎一切还没有真正开始,“因为他的目光还没有阴影,/他的眠息对月桂还太凉,/那座玫瑰园,需一段光阴,/才高树一般自眉间升起”,那光仿佛制造了一个空隙,需要将一些东西放进去,该放进去的是什么?是我,是万物,更是我之万物、万物之我,“只是以微笑将什么啜饮,/仿佛正为他注入他的歌唱。”

编号:S38·2240504·2112
作者:【奥】里尔克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4年04月第1版
定价:79.00元当当39.50元
ISBN:9787020185351
页数:316页

《早年的阿波罗》所凸显的“早年”就是里尔克的一种对看的回顾,这种回顾期待的正是“新诗集”之开篇,由此形成了里尔克巴黎阶段创作的一种行走轨迹:在我成为万物之我和万物成为我之万物之前,是不是一定会遭遇“没有爱人,没有家园,/也没有安身立业之处”的过程,这个过程既是现实带来的,也是心灵寻找的开始,“没有”的背后就是未曾抵达的缺失,在里尔克的很多诗歌中,都写到了这种“没有”的现实,一种失去的状态:《童年》中发出的是疑问是,当那些漫长的童年的下午再也不复返,“可是为何?”为何是对失去的迷惘,“那时除了发生在物和兽身上的,/再没有什么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过着,像通人性的,它们的生活/而且变得浑身通体都充满形象。”里尔克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孤独,孤独像一个牧人,孤独令我们迷惘;《浪子生活》中的浪子也在失去,这是从曾经的孩子变成出走的浪子的失去,“仿佛突然被赶出乐园,/我发觉这份孤单/变得不堪驮负,/当立于乳峰之上,/我的情感只想/飞翔或一个结束。”独处变成了孤单,里尔克在这种失去中不解的是:“这就是一种新生活的入口?”

在《橄榄园里》,“我成了瞎子”,看变成了另一种没有,“我再也找不到你。不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失去自己的人,“他们已被父亲们抛弃,/已被逐出了母亲的怀腹。”《女盲人》一样是对看的失去,“似乎有什么尚未超越,/她慢慢跟随,她需要漫长;/可是;仿佛,在一个过渡之后,/她不再行走,而是飞翔。”《夏日阵雨之前》夺走的是公园中一切的绿,《交际花》失去的是古老家族的希望,“死于我的嘴如死于砒霜。”所以在这种看成为一种失去的时候,草图也许仅仅是不完整的图像,《我父亲的青年肖像》是一副草图,修长高贵的军装、全服装师的绶带,车刀的护手套,都是父亲肖像的一部分,那是一种青春的写照,但是遥远,而且“最先消失”,“你,迅速消逝的达格雷照片/在我较慢消逝的手中。”《一九〇六年的自画像》是里尔克看见的另一幅草图,目光中有着“童年之蓝和恐惧”,还有如仆人和女人的谦卑,目光所看见的是“还从未在受苦或成功中/凝聚成持续不断的实现”,正因为未实现的一张自我的草图,所以一切还是静态的物。

在疑惑和不解中,在失去和迷惘中,诗人看见的肖像和自画像,呈现出一种“未实现”的物的状态,但是在这里,里尔克在一九〇六的自我世界里也做好了准备,“仿佛一个严肃的、真实的物/已经以远方分散的事物筹划就绪。”而这也正如在《花边》一诗中所写到的,要形成这个并不比生命卑贱的物,就是要“完成而且如此之美”,也就是说,物的丰富性如花边一样,在于它的完成,完成而且美——从“未实现”的草图到完成的生命之物,里尔克绘制了关于“新诗”的构筑可能。如何完成?如何“而且如此之美”,里尔克在人类两大母题中不断探索:爱欲和死亡,或者他一直从爱和死亡的“草图”中发现筹划的机会,并且绘制“我只是将自己献给万物,/万物变得丰富并将我给出”的实现过程。

爱应该是一首甜美的歌,但是在里尔克想要唱出“爱之歌”的时候,他的疑问是:“我俩被绷在哪件乐器上?/哪位琴师把我俩握在手中?”就像《埃兰娜致萨福》和《萨福致埃兰娜》的两首诗歌,本是某种双向的表达,但爱却以一种分离的状态存在,如死亡,“你的鸣响/已将我拋向远方。我不知我在何处。/没人能携我复返。”而在《东方昼歌》中,那张爱之床更是意味着背叛:“你可能脱出,我也可能脱出:/因为我们的灵魂靠背叛生存。”那么死亡呢?它是《一位少女的墓碑》中“垂下像你的眉毛一样”的甜蜜、炽热和温暖;它是圣母马利亚哀痛地抱着基督尸体的那幅《Pieta》的画,“耶稣呀,何时曾是我们的良辰?/我俩又如何销魂而死。”它是《大教堂》里敲击中放弃的生命,是《罗马石棺》中朽烂的残尸,“直到被无从知晓的嘴吞噬,/它们不言语。”在《死亡经验》中,里尔克认为死亡就像人们单调背诵的台词,是人生“演下去”的无奈,即使最后为了彼岸的真实而尽情投入,也永远没有掌声。

爱欲之床意味着背叛,死亡是一场没有掌声的演出,这就是里尔克绘制出的草图,甚至连草图都不是,“而他的假面正惊恐地凋残,/娇嫩而敞开像一枚果实的内面,这果实贴着空气腐烂。”它变成了“假面”,而这就是“诗人之死”。诗人之死无疑是一种自我之死,看不见,听不到,也说不出,连感官最基本的功能都在丧失,草图何在?更遑论雕像的存在。这样一种爱与死的状态,里尔克在《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中似乎寻找到了爱与死的另一幅图画:在死亡到来之时,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还在?那种爱会让他们走出死亡之迷宫?这是一个关于“回望”的考验,而回望之意义就在于看,“假如他可以/转过头去(假如往后望一眼/并不会破坏这整件大事,/刚刚才实施的),他一定会看见他们,/轻悄的两人,在后面默默跟随着”,在这里,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与死都和赫尔墨斯有关,他是“传令之神”,他让欧律狄刻在自己手边,他把她交给了他的手,但是,她“被长长的尸带绊住了脚步,/走得不稳当,轻柔而没有不耐烦”,对于她来说,“死亡如此之新”,她什么也不懂;而他呢,在整条路上,“看上去像哑巴并对前途没耐心”,而且他的脚步“大块大块地吞食着路”。

在这样的一种救赎之路上,爱和死本来就构成了一种分离,“她什么也不懂并轻声说:谁?”而他带着无比悲哀的目光看着她往回走,“被长长的尸带绊住了脚步,/走得不稳当,轻柔而没有不耐烦。”或者这是里尔克所写下的“回头”,但是比回头更具毁灭性的是“死亡如此之新”,是那个“谁”,是悲哀的目光,是轻柔的尸带带来的死——望见的意义已经没有意义,走出去的拯救也不再发生,因为这也是一张假面,因为这也从来没有“完成”。但是,“这死亡如此之新”是不是也为里尔克的“新诗”开辟了另一条道路?是不是也可以重新长期“爱之歌”?“物诗”的世界在里尔克那里被打开,它是在“远离自己的主体,转向存在物的、真实的世界”中构筑一种存在,它是看的拓展和推进,正是从《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里回头之望的毁灭开启了诗人在物诗中的看。最著名的当然是那首《豹》:

它的目光已被栏杆的晃过
弄得这么疲惫,什么也抓不住。
它觉得好像有千条栏杆
而千条栏杆后面没有世界。

强劲而轻捷的脚步柔软地行走,
在最小最小的圈中旋转,
像一种力之舞环绕一个中心,
在那里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

不过偶尔瞳孔的帘子
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进入,
穿透四肢紧张的静止——
随即在心中消失。

千条栏杆是物我之界,它也区分了前面和后面,里面和外面,但是首先是豹的看,“它的目光已被栏杆的晃过/弄得这么疲惫,什么也抓不住。”这是被缠绕得疲惫的看,是物自身的看,所以是“客观的描述”,但是豹的目光看见,也是一种被看见,它强劲而轻捷的脚步在行走,它形成了最小最小的圈,都是被看见的存在,因为被看见而成为了一种物,也因为被看见而放入了我,豹子没有远离看见的主体,“他只是为了给他的艺术带来好处,而将自己的主体身份巧妙地移入某种真实之中,这种真实则已为了上述目的具有象征的风格。”这种象征便成为了真正的“图像”:“穿透四肢紧张的静止”,在这里通过看与被看,客观之主观化,“我只是将自己献给万物,/万物变得丰富并将我给出”的诗人得以诞生,而里尔克构筑的这个“存在之诗人”也指向了诗人和诗歌的本质:看的目光,是《窗子上的玫瑰》中“游移不定”的目光,是《独角兽》中“无助地祈求”的目光,是《羚羊——瞪羚》中如装上了跳跃的枪管的目光;被看的目光,则是《窗子上的玫瑰》中将其“拽入鲜红的血液”的目光,就像从教堂的幽暗中“将它拽入上帝之中”,是《独角兽》中不受任何限制的目光,“将图像投入它自己的空间/并完结一个蓝色的神话圆环。”是《羚羊——瞪羚》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倾听沐浴的声音,然后“转过脸张望林中的湖”。

看见,是把自己献给万物,被看见,是在万物的丰富中将我给出,看和被看的目光构筑了万物之我和我之万物,如此,里尔克的“新诗”便在更新的《新诗别集》中有了更多的目光,有了更多的图像,有了更多的雕像,题辞“献给我的好友奥古斯特·罗丹”就是里尔克变成雕刻家的身份标记,而第一首《远古的阿波罗残躯》更像是对《早年的阿波罗》的呼应,“透出他的目光,只是已收敛,/依然闪亮。”闪亮的目光所完成的神性构筑是对于生活的改变,“像恒星:因为它从每个角落/看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神性的目光遍及每个角落,里尔克的“新诗”也呈现出更为丰富的存在意义,尤为重要的是,存在之诗人的目光从形而上转移到了行而下,看进一步拓展:看见的是《疯子》,而疯子看见的是“宁静的方块地”,“在陌生世界的反光中/继续生长并永不消失。”看见的是《乞丐》,乞丐看见的是“他们的麻风怎样吞噬”;看见的是《镜前的女人》,女人则在镜底看见的“烛光/和迟暮时的阴郁”;看见“麻风国王”“明斯特的国王”,看见巴黎的老妇人、盲人,看见八十年代的女士,看见异乡人,看见孤独者……而在看见和被看见的世界里,一切都变成了“阅读者”:在看见中将“书中的一切提升并承载于自身”,最后在现实的体验中“达及那个世界,完满而丰盈”。

里尔克无疑就是永远的阅读者,他在《蓝色绣球花》《粉红的绣球花》中描述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静物,他在《克里特的阿耳忒弥斯》《押沙龙的背叛》中雕刻了神话的雕像,他在《红鹳》《狗》中书写了活灵活现的动物……它们是里尔克的“物诗”,更是诗人作为阅读者的“存在”,在万物之我和我之万物双重的雕刻和塑造中,外面和里面便成为了一个属于诗人的房间:“许多让自己/被充得满满的/并从内空间溢出/进入日子,日子合上自己/越来越丰满,/直到整个夏天化为/一个房间,一个梦中的房间。(《玫瑰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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