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4 《一命》:一把竹刀的尊严
一把竹刀抽出来,它是易断的,是脆弱的,就像人的生命,但是当一个武士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把竹刀切腹,到底是对自我的羞辱,还是对他人的反讽?是一种生命终结的无奈,还是要挑战整个武士道精神?但还是用力地插了进去,还是狠命地切了开来,还是用深信的意志完成了一个武士必然的仪式,那鲜血滴下来的时候,谁能把它叫做高洁?
其实,反讽是很明显的,当千千岩求女脱掉切腹时的衣服,他没有迟疑;当他抽出并不锋利的竹刀,在众人的惊异声中,他没有犹豫;当他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腹部,他也没有求饶;甚至在一次次插入,一次次拔出,竹刀断裂的那一刻,他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用刀柄抵住眼前坚硬的地,将整个身体全部靠上去,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已经断开的刀才明显地插入了身体,只是还无法迅速抵达死,还无法完成最后的仪式,当斋藤家老大人拿起锋利的刀,走到他后面,以介错的身份砍下这个挣扎的身体,这充满痛苦却毅然而然的死,才真正的降临。
一个生活窘迫的福岛正则浪士,以这样的方式在井伊家完成切腹,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17世纪的日本,当经过长时间的攻伐兼并,战国时代落下帷幕之后,德川幕府的统治让世界出现了和平,作为具有战功的福岛和井伊两家,其中的家臣并非由此迎来了美好生活,大批武士依然流离失所,苟延喘息,而正是在这样一种社会现实里,提出的一个问题是:那些浪士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有的浪人选择在显贵门前剖腹以保存颜面,有的人则以“假言切腹”的方式希望得到留用,其中也有的想以这样的方式得到物质资助,当然,但不乏借此敲诈的宵小之徒。
千千岩求女就是面临生机之苦的浪士,其父原也是一名官员,只是因违反幕府规定修筑主城,最后被罢官革职,没收封地,最后在病床中喊出“这个城市真美”的遗憾中死去。千千岩求女最后由好友津云半四郎收养,并将其抚养成人。在成长过程中,求女和津云半四郎的女儿美穗青梅竹马产生爱恋,最后结成夫妻,并生下了孩子金吾。这似乎是一种和谐的生活,津云半四郎平时做纸伞为生,千千岩求女则教私塾,美穗为别人洗衣,但是他们的生活却慢慢陷入了困境,那一只总是陪伴求女的白猫有一天死去,“像是睡着了”,似乎预示着他们无法摆脱的厄运降临。
| 导演: 三池崇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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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穗从小身体就不好,求女小时候和津云半四郎去钓鱼,就是为了给美穗补身,但是在猫死去的那一天,求女听到了妻子不停的咳嗽声,甚至口中吐出了一摊鲜血,为了给妻子治病,求女卖掉了自己喜欢的那些古籍,换得了几个鸡蛋,半路却不想被玩耍的小孩撞到,掉在了地上,求女凑下身去将蛋清和蛋黄吸进嘴里,回家又将剩下的一个鸡蛋煮给美穗吃;但是美穗的病没有见好,他最终将一把祖上传下来的佩刀典当换了钱抓了药;但是厄运并没有因此止步,在美穗患病不愈的情况下,金吾又高烧不行,在三天三夜迷糊状态中,求女终于选择“假言切腹”的方式为家人求得一丝帮助。
他走进了井伊府上,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为了保持武士的掩面,要借玄关切腹。当求女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希望换取同情,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他到底有没有尊严?当假言切腹已成为一种风气,他这样直接说出要切腹,斋藤当然会有所怀疑,而且自始至终,求女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遭遇,当井伊家的泽泻为他沐浴,招待他,最终在庭院里摆好切腹仪式,求女其实已经走到了无法退出的地步。在这个过程中,泽泻当然抱有“阴谋论”的主要人物,他在暗处就建议斋藤“满足他的心愿,让我们看看真正的武士是如何切腹的”,当仪式摆好,泽泻和其他两人作为介错,也极力要求求女像一个武士那样,当求女抽出竹刀并用尽力气插进自己身体的时候,泽泻又在旁观的位置上叫到:“使劲拉,不够不够!”切腹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残忍的观望,于是斋藤走上前去,拿起一把刀,完成了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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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电影海报 |
求女在走进井伊家的时候,就说要切腹,斋藤原先是怀疑,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满足他的心愿,从而把求女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在起先的过程中,斋藤以“武士无戏言”为由,让求女完成切腹仪式,并无可诟病的地方,这也是为了满足求女作为武士以身殉道的愿望。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具有争议的一幕是求女切腹拔出的却是一把竹刀,一个武士想要切腹,追求的是一种赴死的畅快感觉,但是这一把竹刀却变成了一种亵渎,所以作为家老大人的斋藤,应该有所醒悟:这绝不是真正的切腹。而且在拔出竹刀之前,求女曾跪求他们给他一天的时间,“我一定会回来的,哪怕一个时辰。”而且他也说到了,要用三两钱为在病床的妻儿治病。
但是,求女的这个请求被否定了,泽泻说了一句:“可悲的家伙。”在他看来,求女的行为完全是“假言切腹”,所以在阴谋论成真之后,他又加推了一步,不断要求求女完成这个切腹仪式。所以当求女用竹刀插进自己的身体,他不是完成一种切腹仪式,而是用自己无声的抗议控诉没有人性的观者,甚至在自我示众中解构他们的冷漠。这是一种客观性的效果,求女在主观意识上没有对整个武士道精神提出挑战,他只是在自己无可避免的死亡面前暴露了灭绝人性的残忍现实,而这种现实带来的震撼,则是同一天父子的双重死亡。
美穗和津云半四郎一直在家中等待求女筹钱回来,拖着病体的美穗看着慢慢失去意识的金吾,几乎陷入了绝望,但是求女还没有回来,这是她唯一的希望。破败的窗户总有冷风吹来,咳嗽声总是无法遏制地发出来,当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身着单薄衣服的美穗还走出了房子,但是她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没有等到为金吾看病的三两钱,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当裹着草席的求女遗体被井伊家的人抬回来,当最后的三两钱被扔在地上,幼小的金吾其实早已经没有了呼吸。一种死,另一种死,在同一天面临丧子丧夫之痛,对于一个疾病缠身的弱女子来说,无疑是世界末日。坐在两具冰冷的尸体旁,美穗从染满鲜血的求女身上找到了那一块没有吃饭的糕点,这是求女在井伊家“被招待”的时候获得的食物,美穗扳下豆糕一角,递到死去的金吾口中,“快吃,这东西很好吃。”然后又扳下一块,放在自己的嘴里咀嚼,在那一刻,她一定想起曾经求女将半块米糕放在自己嘴里,他对她说的:“两个人一起吃才更香。”她对着他微笑,目光中满是幸福。
当这一切变成最后的回忆,当现实是冰冷的死亡,绝望的美穗也最终追随父子而去。同一天三个人死去,一个家庭毁灭,这对于唯一活着的津云半四郎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悲痛,而他也选择了以切腹的名义走进井伊家,选择以一把竹刀挑战所谓的尊严,而他在斋藤疑惑的目光里说的一句话是:“武士无戏言,我一定会给你们看一场真正的切腹。”实际上,津云半四郎在拔出竹刀的那一刻,他完全不是为了所谓的仪式,而是要彻底摧毁这个仪式,他不是为了武士的尊严,而是要推翻徒有其表的武士精神——在之前他已经凭借自己的高超的武艺,找到了泽泻等三人,削去了象征地位和尊严的顶髻,而在井伊的庭院里,他要求自己切腹的时候,一定要武功最高的泽泻等三人作为介错,而当三人一夜未归,斋藤才知道津云半四郎是不速之客。
津云半四郎是有预谋的,他坐在开始下雪的庭院里说:“求女内心有着毫无动摇的深信,那就是为了病中的妻儿,这才是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武士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他为生活所迫,假言切腹,而你们却逼他切腹,对于他来说,他的内心是一种悲凉。武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在座的各位,难道为了武士脸面,连死也不怕了?”在这里,津云半四郎的逻辑有两点:一是,求女选择来井伊切腹,绝不是戏言,但是他切腹的真正目的是用自己的死来换得那三两救命的银子,用自己的死,挽救亲人的生命,这才是一个武士内心最高洁的象征;但是从他哀求一天的期限,哀求回家一趟,哀求三两钱,得到的却是讽刺,甚至是鄙视,甚至在他拔出竹刀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他真正的愿望,这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和践踏?武士不怕死,但是其真正的核心是给人以尊严,而不是用所谓的仪式将人置于死地。
求女用竹刀想要得到的是一个人的尊严,津云半四郎用竹刀却是在挑战徒有其表的武士道精神,不管何种目的,当一个个体面对困境,其实是无力的。如果求女当初说明来意,或者用别的办法筹钱,他本不该就这样失去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让一家人走向深渊,因为他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挽救生命,但是当他用切腹的方式走进井伊家大门的时候,其实落入了“假言切腹”的自设陷阱里,最后造成了人性的悲剧。斋藤虽然在他的哀求中无动于衷,泽泻甚至还以取笑的方式践踏他的尊严,在某种程度上也并没有全错,错的当然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所以当津云半四郎用锋利的刀削去了他们的顶髻,又拔出竹刀面对不怕死的武士,他一定是在嘲笑这些所谓的武士,嘲笑被武士道绑架、毫无人性的制度。的确,在他个人的嘲笑中,被羞辱的泽泻等三人终于还是走向了切腹的道路,而随着那一尊赤甲的倒塌,徒有其表的武士道精神似乎也走向了解体。
但是,这毕竟是一个人的反击,是一个人的抗争,和求女的遭遇一样,在强大的制度面前,个体是无法改变的,那把竹刀最后一样被削断,血肉之躯也一样被武士刀所伤,当最后的津云半四郎倒在地板上的时候,说了一句:“在下只是活着,苟延喘息,等待残春的到来。”苟延喘息正是一个个体的命运,其生,其死,其辉煌,其衰落,最后也只是一种一段插曲,甚至,津云半四郎在死去的时候,也没有选择以切腹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最后的井伊之府,当幕府大人到来时,一切的秩序又恢复了,那只肥壮的白猫没有像求女的猫一样悲惨地死去,那一尊曾经倒下的赤甲又重新竖立起来,而坡脚的斋藤对着幕府大人说:“赤甲,是我等的荣耀,一切都以处理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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