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4 《天涯沦落女》：没有目的的流浪
只有破败的衣服和鞋子，只有薄薄在身的披肩，对于流浪女莫娜来说，仿佛已经走到了流浪的终点，那一块萝卜地不能提供给她食物，那一个冷寂的村子不能给她足够的水，那一个寒冬时节无法给她足够的温暖，饥寒交迫的她终于被一根树枝绊倒，跌落在无水的水渠里，绊倒而跌落，就像她的人生一样，哪怕一点微小的力气也没有，再无法起身的现实里，她带着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带着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告别这个世界。
开始是一种死亡，最后也是一种死亡，莫娜在死之前进入的就是一个游戏的核心，从火灾的现场逃离，搭乘陌生的车辆到达，她以为漫无目的流浪还会继续，她以为自由的游戏没有终止，可是她不知道，她进入的那个游戏里，自己不是主角，而是对象。误闯进去，那些戴着面具的奇异男子抓住她，往她身上涂抹酒糟，寻找一种疯狂的乐趣，她终于开始逃避，开始反抗，开始惊恐，游戏变成了攻击，变成了戏弄，她终于成为别人游戏的一部分，也彻底地从自己的游戏中脱离出来，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温暖，没有帐篷，只有在这个游戏结束的时候，她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工具，才发现生存已经变成了一个目的，但是空空如也，最后当死亡也变成目的的时候，一切就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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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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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答案，也就意味着没有目的，流浪成为流浪本身，流浪是为了寻求流浪的过程，对于莫娜来说，她就是一个行走的象征，甚至少女的属性也可以轻易解构，“她好像来自大海。”这是莫娜出现的地方，大海、裸体，似乎用一种纯洁的方式开启这一段流浪的历程，所以她会出现在荒芜的沙漠，出现在废弃的庄园，出现在无人的农田，出现在严寒的冬日，“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露营了。”牧羊人说，而莫娜的回答是“我不选择天气”，不选择天气就是为了抛弃目的，“我选择道路”，选择道路是为了返回自身。她总是背着一个大包，总是穿着不换的皮衣、牛仔裤和靴子，有水的地方她会停下来畅饮，有人给她面包则会痛快地吃起来，而晚上睡觉，她只需要一定帐篷就足以，在公墓旁，在农田里，在庄园内，只要有一块地方，她就可以找到归宿。
这是一种自由，这是一种孤独，而当成为自身的时候，其实最大的问题和矛盾，是如何处理和别人的关系，或者说，在这样一个被旁观的社会里，莫娜的行为举止会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她是游离在别人之外的，但是不可避免要走入人群，比如寻找水和食物，比如行走之后需要搭车，比如在身无分文的时候需要一点钱，虽然这些要求对于她来说，都是为了流浪能继续，或者都是为了流浪本身，但是在进入人群的过程中，莫娜一方面是无奈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却要保持自己的意志甚至孤独的高贵来抗拒那种种的秩序和规则。她或者被鄙视，臭烘烘的身体被别人看成是神经病、小偷，甚至瘾君子；或者被人羡慕，“那个要水的女孩是自由的，我也想要这样的自由。”或者被人误解，牧羊人对她的评价就是：“流浪？我看是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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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沦落女》电影海报 |
走入人群，和别人发生联系，在莫娜的自由王国里，他们都带着自己的目的。她遇到过和她一样流浪的男人，遇到过渴望爱情的女佣约兰德，遇到过身为哲学硕士的牧羊人，遇到过植物病虫学教授的朗迪耶夫人，遇到过修剪园林果树的突尼斯人阿松，遇到过大宅子等待姨妈死去而可以分得遗产的皮埃尔，也遇到过和她一起吸大麻、敲诈的混混，他们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体，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流浪者和混混代表的是生存，约兰德需要的是爱情，牧羊人象征着哲学，朗迪耶夫人代表着知识，阿松东体会的是劳动，不管是生存体系、爱情体系、哲学体系，还是知识体系，劳动体系，其实都在影响着莫娜的流浪生活，甚至在解构着她的无目的论，所以摆在莫娜面前的永远是一个选择的难题：是放弃还是妥协，是进入还是退出，是生存还是死亡？
和流浪男人住在废弃的庄园里，他们看上去命运相同，生活相似，他们一起流浪，一起睡觉，一起抽烟，一起晒太阳，一起吸食大麻，而这种生活在约兰德看来，就是一种爱情，所以她羡慕他们，并希望自己抢劫为生的男友保罗能和她一样拥有这样的爱情，“我多么希望保罗和我同床共枕，就像庄园里的那对情侣。”但是当保罗和同伙盗走了庄园里的雕像和画作，并打伤了流浪男人的时候，莫娜也终于离开了，她曾经就对流浪男人说过：“通常我和别人在一起不超过两天。”流浪男人以为莫娜喜欢的是孤独，“我总是独自一人。”但是莫娜的流浪和流浪男人寻找伴侣的目的不一样，超过两天，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自由的解体，或者将成为一种束缚，最后难以解脱，而头颈上挂着那一把丢了钥匙大锁的流浪男人，似乎就是把自己永远束缚在一种规则之下，而且从不需要以钥匙打开的方式换回自由。
认识牧羊人以及他们一家，对于莫娜来说，是最接近结束流浪生活的机会，牧羊人说，我也有在路上的机会。但是他们在路上是因为羊群的迁徙，也就是说，他们还构不成流浪，是为了让羊群产更好的奶做更好的奶酪这样一种目的。身为哲学硕士，牧羊人身上有一种宗教式的救赎思想，但是这种思想是世俗的，“我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在孤独和自由之间。”中间道路的意义就是妥协，所以莫娜的回答是：“我只喜欢一个人。”她曾经想拥有一块土地，在上面种植土豆，或者用他们的羊奶卖奶酪，甚至她还会用手摸着牧羊人孩子的脸蛋，让自己体会一种纯真。但是当牧羊人给她一片土地，她却没有去种土豆，也没有去卖奶酪，“我们整天工作，你却整天睡觉，这不公平。”牧羊人最后的愤怒是宣告哲学的目的是为了生活，所以莫娜在那一刻也反击道：“我拒绝传统，去你的哲学。”
遇见朗迪耶夫人，似乎是一种知识生活的开始，因为她把从牧羊人那里偷来的几块奶酪卖给朗迪耶夫人，所以她搭了她的车，朗迪耶夫人看上去善良，爱帮助人，她给她买食物，让她把车当成家睡觉，甚至带她一起去病倒的梧桐树砍伐现场，但实际上，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朗迪耶夫人的内心是鄙视流浪者的，她称她是一个“臭烘烘得令人窒息”的人，她用梧桐树被病菌感染隐喻莫娜给社会带来的危害，“当病菌侵入这些梧桐树，一定要将它们杀死。”而在搭车之后，她把莫娜放在一个树林里，让她下车，最后使得莫娜被树林里的男子强奸。莫娜似乎一开始被朗迪耶夫人的知识所影响，她在搬运那些木条箱子的时候，告诉老板，这些木条箱子有病菌入侵，必须“杀死”它们，而实际上，她自己也成为这个知识体系所鄙视的对象。而当朗迪耶夫人经历那一次触电事故，才感悟到作为知识体系代表的可悲，“他们说的没错，我在触电中看见了几十年的人生一幕幕过去，而闪现最多的竟然是莫娜的影子。”似乎是为了赎罪，她让自己的学生皮埃尔去树林里找莫娜：“我担心她独自一人会有危险。”
这样的悔悟似乎太迟了，莫娜身体被强奸，代表着一种欲望式的目的论带来的侵害，也就是说，当她被强奸的时候，她又返回到一个女性的身份属性，而这种属性注定要在男人的强暴中失去自我，曾经为了生存，她和汽车修理厂的男人在帐篷里进行了一次性交易，当男人提着裤子离开帐篷，她骂了一句：“他思想肮脏。”骂男人肮脏，或者也在骂自己出卖身体，因为用性交易只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求，从而陷入到目的论的漩涡中，这对于莫娜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莫娜的身体肮脏，但是她并不想自己的思想肮脏，而朗迪耶夫人的学生皮埃尔为了姨妈莉迪的那幢房子和财产，暴露的正是肮脏的思想，每次去看年老的姨妈，他总是手捧鲜花，然后对她说：“你的气色越来越好。”而其实，暗地里期盼着她越早死越好，在等不到死的情况下，他便把她送到了养老院，还将女佣约兰德辞退，似乎就是为了霸占财产这个可耻的目的。而对于年老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姨妈来说，她对于生活的全部乐趣是莫娜唤醒的，她给她讲笑话，陪她喝白兰地，两个女人在客厅里爽朗而无羁地大笑着，这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没有任何世俗的目的。
在莫娜遇见的所有人里，阿松似乎是最接近无目的生活的一个人，他给她住的地方，给她吃的，还教会她修剪果树，“你帮我修剪，我来照顾你。”看起来是一种目的，其实两个人享受着某种自由的生活，所以莫娜在和阿松的相处中，有一种寻找到归宿的感觉，她甚至围上了阿松给她的那条红围巾。但是这样的劳动本身却无法逃避种种的束缚，阿松的那些同伴从摩洛哥回来了，回来意味着要一起在这片果园里工作，“他们说女人不适合干这个。”阿松还是向莫娜下了逐客令，“你是个懦夫，你骗我。”莫娜愤怒地将那条红围巾扔掉，离开了果园，离开了阿松，离开了寻找到了自由。
所以当莫娜离开带来欢笑的莉迪，离开带来温暖的阿松，实际上走上了自由生活的反面，甚至是极端之路，她和那些小混混吸食毒品、酗酒、甚至还要拍色情电影，所以对于流浪，反而变成了一种消费行为，变成了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所以当那一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自由行走本身就变成了逃避，而失去了帐篷、食物和水的莫娜，只能在没有工具生存的严酷现实里走向毁灭。当死亡变成流浪的终点，莫娜终于停了下来，不是孤独中的死亡，而是丑陋的死亡，就像约兰德曾经说过的那样：“如果他们死了，一定很难看，如果他们睡着了，一定会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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