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6《棋盘园主义》：满目都写着“吃人”
奄奄一息的九奶，伸出纤纤玉手，搭在东门达观的肩上，轻叹一声，说，傻瓜！老蒲他根本不懂武功，连只鸡都没杀过。
——《第二十五章 大结局》
大结局是泉州老百姓的大仇人蒲寿庚死了，大结局是从棋盘园主义时代进入了新时代，大结局是九奶最后解开了秘密：作为集福建一省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封疆大吏、土皇帝以及首富的蒲寿庚，没有绝世武功，没有内心功法，他根本不懂武功，当这个秘密被揭晓，被赋予了诛贼重任的东门达观，在师父用鸡毛掸子无数次击在身上没有开悟的他终于悟道了，秘密变成了真相，禅机就是在那一刻甚至一瞬间降临，而眼前的一切也变成了浮云。
《大结局》在两个层面上实现了悟道的目的：一个是在社会层面的，诛杀蒲寿庚作为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政治人任务，最后在蒲寿庚死去之后实现了，另一个则是东门达观在诛杀过程中完成了个人成长。而这两个目的得得到，李弘都是通过“棋盘园主义”进行演绎的，“棋盘园主义”到底意指什么？它构成了怎样一种“障眼法”？故事发生在“元朝初年”，地点在商业发达的泉州城，在社会层面来说，矛盾主要体现在蒲寿庚和百姓之间：蒲寿庚是福建行省平章政事，这是权力的象征，权势盖天当然会有树敌；他还是当时中国的首富，位居全国富翁排行榜首位；另外他其实是一个“老外”，史籍上记载他是阿拉伯人，“13世纪前后的泉州，聚居了许多蒲寿庚这样的老外，是中国最多老外的城市，也算是一项世界之最——假如在威尼斯的中国人与在泉州的阿拉伯人、罗马人、西班牙人、花刺子模人、马八儿国人、安南人、爪哇人等等老外一样的多，那么这项世界之最便可让给威尼斯。”
这是蒲寿庚具有的三重身份，第一种身份代表着权力，权力拥有者必然有反对者；第二重身份代表着财富，财富更会有人成为他的敌人，“人类社会有一条千古不变的规律是，有钱人必定被许多没钱的人仇视，偏偏后者的人数要比前者多无数倍。”第三重身份则显示了泉州的开放性，老外能拥有如此的权力和财富，国人是不是都成了他的敌人？实际上，蒲寿庚的这三重身份而使得他成为大家的仇人，在另外一个意义上，这种仇官仇富以及仇老外的行为，也是社会现实的一种折射——李弘无非是制造了“元朝初年”的时代背景，对于蒲寿庚的仇视像是一种社会的原罪，于是，所谓的诛贼行动更多变成了极富讽刺意味的闹剧。
因为对蒲寿庚的仇视，泉州的“有识之士”发动群众成立了一个组织，叫“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盟”，他们还给这个组织取了简称，从誓杀的誓字中取一言宇，从狡贼的贼字中取一贝字，加上大联盟之盟，三字组合成了“言贝盟”；大联盟还选举出了“誓杀奸贼狡贼恶贼蒲寿庚大联尋年盟常务执行委员会”，从誓杀的誓字中取一口字，从狡贼的狡字中取一交字，加上委员会之会，组成了常委会的简称“口交会”；为了推选出德高望重、众望所归的领袖，常委会还展开了民主竞选，这场民主竞选历时十八年又三个月；而为了找到常委会秘密安全的地点，召开了一百二十九次选择会馆的会议，也是耗时十八年未能取得一致意见；由于在寻找安全地点的时候被探子发现，义士们被围捕、被暗杀、被投毒、被放火，义士变成了烈士，据统计一共出了七千六百零一名烈士，他们在生前一共发表了近五千篇就义演说……
言贝盟、口交会，十八年又三个月的民主竞选、选择了一百二十九个安全会馆、七千六百零一名烈士……李弘以荒诞的方式书写了仇视蒲寿庚的群体，而这种荒诞的书写更多是一种讽刺，大联盟和委员会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似乎根本不是为了完成仇杀大业，不是为了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组成联盟的是“义士”，而没有真正的百姓，这也意味着仇杀缺少真正的群众基础。七千六百零一名烈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也有五十六人逃出了会场，他们逃到了东门，逃进了东岳山，来到了泉州少林寺，最终推举身份特殊的少林寺住持、一代武学宗师、南少林掌门西山铁担为大联盟盟主，但是无论是义士们捐银，还是解释入会程序，西山铁担并不专注于仇杀行动，而是戏谑地从菜盆里夹起红门素鸡，放进嘴里向大家打听起了一个人：“城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难看又漂亮，一双眼睛就像眼睛，辫子像辫子长。”对“小芳”进行演绎，在大雄宝殿上唱起《爱你有商量》，西山铁担还舞着鸡毛掸子追着和尚，最后对义士们说：“结什么佛缘？佛也要吃饭拉屎，要花银子供的，一日价，一万两银子。”
西山铁担也在消解着仇杀的意义，但是最后被推举为盟主的他只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为口交会培养一名武林高手完成诛贼伟业，于是，当六岁的男童走进少林寺，这个后来取名叫东门达观的人便担负起了诛贼的使命，由此，故事在社会层面和个人成长层面双向展开。在社会层面，诛杀行为背后展开的是一个异样社会，而这样的社会在李弘的笔下极具反讽意味，对于现实的投射则是对市场经济、商品社会、消费时代的讽刺，它突出在蒲寿庚的“武功”上：义士们打探到蒲寿庚具有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是“看不见的手”，蒲寿庚的独门内功心法则是“棋盘园主义”。
“看不见的手”是市场经济的规律，它俨然成了蒲寿庚的绝世武功，而这或者就是蒲寿庚被仇视的理由，他的这只“看不见的手”也是整个泉州城市生活的见证，身为老外来到泉州，蒲寿庚可以改变“番客”的称谓，或者离开泉州乘坐“一月花号”到“十二月花号”海舶，在北美洲大陆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建设一些新泉州、新杭州、新大都之类的城市，提前半个世纪取代那些新约克镇、新泽西；而在泉州城，蒲寿庚实施了“一二三零工程”，这一工程就是旧城改造扩建工程，“限期一周内拆除涂门街南北两侧沿街民房各九丈。”蒲寿庚“看不见的手”表现的是勇气和魄力，是开放性思维，而棋盘园里演绎的“棋盘园主义”更是在“看不见的手”中完成的宏伟工程，“棋盘园主义是泉州人所皆知名词，它是蒲寿庚治理泉州的政策手段，是泉州得以发展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发达城市的指导方针，包含有许多原理和定律，属于一种理论，或者一种思想，根本不可能是武功心法。”
| 编号：C28·2001211·0545 |
棋盘园是蒲家大厝的后花园，是泉州最大最有名的花园，棋盘园的棋盘在两百平方丈的平底上，设计棋盘的是泉州“机巧淫技院”的院士——这依然是李弘的戏谑，“机巧的直解是机关巧妙，即精巧的科技，淫字在古汉语中是过度和泛滥的意思，淫技就是极端、尖端的技术，没有贬意；机巧淫技院便是研究发明高精尖技术的机构，简称淫技院。”棋子不是木头做的，也不是石头做的，而是人做的，而且全部是妙龄少女、绝代佳人，下棋的时候，每步棋都要先由棋手向棋盘打手语，再由红帅和黑将向棋子们发出行动口令，才能顺利走棋。棋盘园主义是棋盘园里发展出的理念和思想，它是在蒲寿庚“看不见的手”的武功绝学中演绎出来的：因为棋子都是妙龄美女，所以每次棋局都变成了泉州最重要的时装展示会，最时髦最高尚的时装在棋盘园里展示，然后便成为了泉州城的流行；棋盘园的红帅本是泉州城小户人家的女儿，这个以前只是跳皮筋踢毽子的普通女孩在泉州大兴土木时，家被征用了，于是“过五十关斩六百将”成为了泉州小姐冠军，进入了棋盘园成了红帅；棋盘园主义有一个原理，叫“怕累拖原理”：“没有一个人的利益可以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得到提高。”这个原理意味着，一个人如果怕拖累了别人，怕侵犯了别人的利益，他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猪类潜能开发”方案、“性能错开式”全面提速方案、梅花间竹法则等等……
无疑，棋盘园主义是市场经济的浓缩，以市场为导向，以商品为目标，以消费为行为，在棋盘园、泉州城轰轰烈烈开展起来，而当大联盟推举少林寺的东门达观为诛贼英雄，佛家思想和棋盘园主义便发生了矛盾，这种矛盾集中体现在东门达观从任务的执行到完成自我命名的成长过程。六岁进少林寺就被赋予了使命，而且被说成是烈士的后代，东门达观就这样被推到了复仇事业的前端，而他通过与蒲寿庚下棋来完成复仇。第一次刺杀东门达观用的是武功，义士们强化了速成培养方案，让东门达观炼成了童子功，但是第一次刺杀失败了，因为红帅坐在东门达观身边，东门达观一边想着没有把握住时机把蒲寿庚一指点死，一边还牵挂着燕子窝里的那只燕子，“心里默默诵念佛经，超度可能冤死的燕子。”于是第一次刺杀失败，这一次的失败是一心两用的失败。第二次刺杀用的是毒药，但是那些所谓的毒药都是假药，当蒲寿庚吃下毒药，它们反而给了他滋补的功效，“功力大增，身体大健，精神大好，性功能大大增强。”而第二次刺杀失败，在某种意义上成全了蒲寿庚，第三次刺杀的时候东门达观看见蒲寿庚在棋盘园里修炼“内功”，他和三位奶们集体修炼武功，各种姿势都被东门达观看见，于是他知道天下无敌的棋盘园主义神功就是一门男女双修、阴阳调和的内功，“在那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棋盘园三十二间巷红帅的房里，东门达观照着他刚刚学会的棋盘园主义神功招式动作，与红帅大练了一场莫测高深的绝世武功。”
从高唱起师父西山铁担传授的“女人是老虎”，到在红帅边上没有生理反应，再到主动完成男女双修，东门达观渐渐成长起来，之后九奶对红帅进行传授，乌龙帮闯入棋盘园拐走红帅，成长起来的东门达观自己发现了棋盘园主义隐藏极深的原理，那就是：使用价值是可以伪造的。棋盘园主义无限得伪造出使用价值，无限地生产货品，从而使经济无限繁荣和发展，举例来说，伪造了蛇皮管子的使用价值后，泉州四野蛇类绝迹，鼠们大获其益，迅速繁衍肆虐，满山遍野地欢呼狂奔，不但偷粮，还把农民家里的猪也整头搬走，这就为商人们创造了商机，开办作坊，雇佣百姓生产灭鼠神通，既增加了社会货品总量，又增加了就业机会。东门达观还深入一步，发现了伪造使用价值的变速规律，“当伪造速度达到极致，必有一个回落的过程，有高潮也有低谷。”
看不见的手，“帕累拖原理”，“坏银子驱逐好银子”，猪驱动轿车，以及伪造使用价值原理，这些都是泉州棋盘园时代的特色，当东门达观识破了这些规律，所谓的诛贼计划也被棋盘园主义消灭了，而东门达观利用伪造的使用价值也击败了棋盘园主义，击败了蒲寿庚，“棋盘园主义神功练到最高境界，看不见的手就绝不是一只，而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是。对阵过招时，你防他左手右手前腿后腿都没有用，他随时冷不丁地在你背后拍上一掌，或一拳掏心，或出指点穴。练到登峰造极，他能用无数的看不见的拍出无数掌，打出无数拳，点遍你全身所有穴道。”因为东门达观也可以有看不见的手，于是“终极诛贼计划”开始实施，在弹卵神通、莲花点穴大指法和四面八方拳连环三击之外，东门达观看到了蒲寿庚的本质：
一袭白衣、冷面似雪的蒲寿庚，一步一步登上画楼的时候，眼里发出了两道绿色的凌厉目光，射向东门达观。这两道绿色目光，画楼上的名流们都很熟悉，都能从这两道绿光中读到“经济”、“竞争”、“利润”、“进步”、“文明”等等字句。东门达观从蒲寿庚的眼缝里看出字来，满目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满目写着“吃人”，所以要以伪造抵抗伪造，以商品抗击商品，以看不见的手杀死看不见的另一只手，在九奶的帮助下，东门达观完成了诛贼行动，按照口交会的版本，“东门达观义士在口交会的正确思想与伟大方针指引下，为推翻蒲寿庚的残暴统治，救泉州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联合了农民领袖红大帅领导的起义部队，在潜伏于蒲家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九奶的有力配合下，与蒲寿庚率领的反动武装在棋盘园展开了一场生死决战，最后战胜了强大的敌人，杀死了泉州人民公敌蒲寿庚，完成泉州人民托付的伟大光荣历史任务。”但是这一套说辞和曾经蒲寿庚统治时期的说辞有什么区别，和蒲寿庚领导的泉州城有什么不同，当九奶告诉东门达观蒲寿根根本不懂武功，“看不见的手”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
这只是一个传说，蒲寿庚的权力、财富和身份是一个传说，蒲寿庚的棋盘园主义是一个传说，蒲寿庚的“看不见的手”是一个传说，当社会层面的使用价值学说变成一种伪原理，老百姓其实也只是“伪劳动力货品”。社会层面的诛杀揭示了秘密，而东门达观由此开悟，获得了禅机的他也消失了，他流传在民间变成了《达观红帅》爱情故事中的人物：或者大彻大悟立地成佛离开了泉州游侠四方；或者和九奶一起归隐山林，耕田种地生儿育女；或者去了道家祖庭龙虎山开始了男女双修的修炼之法——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从市场走向自然的过程，都是对“看不见的手”的告别，也都是对“吃人”社会的拒绝，当然，这也只是李弘对现实的戏谑和讥讽，“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完美，不可信也，不可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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