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7《美国大兵》:死比爱更长
倒下去,是在枪声响起之后,倒下去,是迎向一种死亡,这是没有防备的死亡,是敌人的冷枪制造的死亡,以及足够漫长的死亡:理查德倒下,刚刚赶来的弟弟抱起了他,抚摸他的头,摇晃着他的身体,然后将身体扑上去拥抱着他;起先弟弟在上面抱着他,之后弟弟又将他翻到了上面,后来弟弟又垫在他的身上;弟弟再次起身,再次拥抱,再次抚摸,再次摇晃;终于理查德已经死去,但是在弟弟的不断抚摸、摇晃和翻滚中,他像只是受了伤却没有死;一切还在继续,最后弟弟将他扶了起来……
5分钟的长镜头,5分钟的慢镜头,就这样演绎着拯救和痛苦、爱和死亡的绝唱。这是法斯宾德1970年10月完成的电影,距离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爱比死更冷》不到10个月的时间,拍摄效率奇高的法斯宾德在同年还拍摄了《瘟疯之神》《咖啡馆》《R先生为什么疯狂地杀人?》和《尼克劳斯豪森之旅》等电影,瘟疯、杀人、死亡和爱构成了法斯宾德1970年的关键词,这部《美国大兵》就是另一部《爱比死更冷》,理查德作为杀手就是R先生,但是最后5分钟的长镜头和慢镜头则是“死比爱更长”:在理查德最后的悲剧命运中,一种是死亡的发生,他和弗兰茨在取保险柜里的那把枪时被等候在此的杨追杀,当他们即将冲出包围圈的时候,杨和同伴的枪声响了,死亡无可逃避,就像曾经给他看手相的托尼所说:“他活不长了。”死亡对于理查德来说,是必然的宿命。但是在枪声响起之前,在他面前出现的则是母亲和弟弟,或者说正是母亲喊他的名字,让理查德犹豫了一下,杨的枪就射出了子弹,他和弗里茨一起倒在地上。母亲和弟弟的出现可以看做是爱的一次猝然来临,而在他倒地之后,弟弟的一系列动作虽然有着同性之爱的暧昧,但也是爱的表达,这种爱的表达是在推开到来的死亡,是在拯救冰冷的生命。
死亡无法避开,爱猝然到来,漫长的5分钟混杂着死亡和爱,甚至在弟弟抱着他的身体在地上翻滚的时候,在远景中甚至分辨不出理查德到底有没有死,到底是不是在和弟弟完成爱的仪式。法斯宾德无疑是故意将死亡和爱混杂在一起,死亡是爱到来后的死亡,爱是伴随死亡的爱,它们组合成了死亡之爱和爱之死亡:同样是痛苦,同样是折磨,同样是冷漠,最后只是肉身的翻滚。在死亡和爱的混杂中,法斯宾德更是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注解了爱和死亡的虚无:杨在他们身后,这是必死的标记;母亲在他前面,但是在弟弟的爱的翻滚中,她未曾做出一点反应,没有移动一个步子,穿着黑衣就这样原地站着像死了一样,而在镜头最遥远的角落里,母亲也成为了最后的剪影,永远无法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导演: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 |
这是爱比死更冷的一幕,这更是死比爱更长的悲剧,实际上80分钟的电影都可以看做是理查德赴死的过程,死亡成为他活着的标记,死亡就是活着。“美国大兵”对于理查德来说,是身份的标签,但是这个标签也是混杂的产物:他是德国人,在那个小区生活了14年,当他和弗里茨重回故里,除了那个老妇人他们已经不认识这里的人,而这里更是将他们赶了出去,于是记忆死了,弗里茨说:“大部分人死在这里。”而理查德回来似乎也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他去了美国成为了“美国大兵”,参加了越南战争,在战场上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法斯宾德没有交代,在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只是问了他一句:“你打完仗了吗?”但是可以想象,在那片异国的土地上,他一定见证了无数种死亡,战友之死和敌人之死,这些死亡又构成了理查德的死亡记忆;现在他重新回到了祖国,而他的身份是一名被雇佣的杀手,杀手的目的就是杀人,对于理查德来说,他就是死亡的制造者。
从记忆中的死亡到战争中的死亡,再到自己成为死亡制造者,经历和目睹了无数次死亡的理查德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局外人,于是死亡在他面前不再是一种悲剧,不再是一种痛苦,而是冷漠中必然发生的事。拿着枪的理查德制造死亡从来没有犹豫,甚至一言不合就把面前的人推向死亡的深渊:他去找看手相的托尼,而托尼是一个同性恋,当在房间里托尼脱下了衣服,理查德毫不犹豫地枪杀了他,这是他回到德国后杀死的第一个人;在找到接头的马达琳娜后,理查德也是冷静而快速地拿出了枪,干净利索地杀死了马达琳娜,而旁边一直在笑的男人也毫无准备地死在他的枪下;理查德需要一个女人,雇主为他安排了罗莎,而实际上罗莎是杨的女人,但是罗莎在和理查德一起时,却爱上了他,甚至想好了私奔,他们约好在中央车站见面,但是理查德却没有去,等到再次见到罗莎的时候,理查德对她说:“那只是一个骗局。”然后毫无理由地拿起枪打死了罗莎。
《美国大兵》电影海报
杀人不眨眼,对于理查德来说,他不断制造死亡,他冷静面对死亡,正是作为一个杀人的本分,理查德在杀人过程中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机器,没有感情,也必须抛却感情。死亡随时发生,死亡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生,法斯宾德之所以让理查德成为死亡机器,就在于否认爱的存在可能。回到德国,是回到祖国,回到故乡,但是,“地球是圆的。”理查德看成是一种宿命,“一切都始于德国。”但是德国不再是以前的德国,故乡不再是以前的故乡,看起来回来之后这里的一切很平静,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背后是什么都已经发生,他完成变成了一个流亡者。正是这种流亡的状态,他失去了一切可能挽回的爱:给母亲打电话只有一句:“妈妈,我在德国。”然后回到了那个家,家里是冷漠的母亲,是抱着钢琴扭曲的弟弟,母亲对他说:“你该长大了。”但是长大意味着失去更多,而对于理查德来说,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母子说到的“父亲”,永远是一个幽灵般的符号,“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在理查德离开之后,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让博恩跟踪理查德。
和母亲、和弟弟也没有感情,见面只是见面,而在歌厅里,他见到了曾经的女友茵佳,“为什么你要让我独自一人……”茵佳唱着歌,歌词不是对回来的理查德的发问,当茵佳走近理查德,她告诉他的是:“我已经结婚了,我们在一起很幸福……”亲情没有了,爱情没有了,祖国没有了,记忆没有了,一切的爱都已经被埋葬。而在法斯宾德的镜头下,爱不仅被埋葬,还变成了异化的存在,它是扭曲的,它是感官的,它是即时的:杨和同伴在等待理查德的消息时在打扑克,扑克上都是赤裸裸的性画面;理查德寻找消息灵通的人,在酒吧里找到了马达琳娜,而马达琳娜的身份是色情杂志的小贩;在旅馆里,女服务员拿着酒走了进来,理查德也是不由分说就吻了上去,第二次女服务员送东西,理查德还是直接就是一个吻,之后便是一句“滚”;他让雇主安排了女人,当罗莎走进房间,理查德已经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背对着罗莎发出的是一句命令:“脱!”而在和罗莎在床上的时候,女服务员再次走了进来,他们完全不理会女服务员,而她则坐在床沿上讲起了一个男人而和女人的故事——这个悲伤的故事之后就变成了法斯宾德的另一部电影《恐惧吞噬恐惧》;女服务员忧伤地离开房间,拨打了皮埃尔的电话,“皮埃尔,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是你的奴隶……”但是她最后听到的是拒绝的声音,走到楼梯口,她拿起了一把刀朝着自己的身体刺了进去,在一阵痛苦的呻吟中,理查德目睹了死亡的发生。
色情杂志、色情扑克、色情旅馆,以及同性恋,法斯宾德似乎处处制造扭曲的世界,在这里没有爱,只有性,只有肉体,只有快感,就像每一个生命一样,在必死的命运面前,都是一种物,于是在黑色电影的风格中,自杀和他杀便成为了常态,而活在着的理查德也完全像死了一样,他没有机会选择自杀,是因为他根本不想通过死亡解脱自己,而最后弟弟带着他完成翻滚,母亲冷冷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也是异化的爱,也是漫长的死,也是像物一样变成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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