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1《乐土》:死亡是爱情的宿命
一片海,一片辽阔的海,一片伸向远方的海,更是一片无人打扰的海,海曾经是穆塔兹陪姑妈看见的海,“那是海啊,当然大了,比人大多了!”海曾经是碧芭留下美好回忆的海,而现在,当海德脱掉了衣服,慢慢向着海的深处走去,既是对穆塔兹和芭比回忆的再现,也是让自己投身到纯净之中——在字幕最后打出“Joyland”的片名,这片海也成为了遭遇了不公和误解最后抵达的乐土,只不过在海德身上变成了死亡的象征。
乐土,是把自己吞没的乐土,是死亡才拥有的乐土,在塞姆·萨迪克的影像里无疑带着一种宿命,从未离开过哈拉尔的海德第一次来到了卡拉奇的大海,从未对家族权力反抗的海德第一次选择了自由,从未得到过属于自己爱情的海德也第一次拥抱了乐土,无数个第一次的到来是海德对自我身份认定的结果,这种认定带来最后的死亡被解读为父权制度下的牺牲,似乎太过于简单,当塞姆·萨迪克将镜头聚焦于巴基斯坦人的情感故事,的确透出对这个传统国家父权的批判,但是海德的遭遇真的是父权导致的结果?妻子穆塔兹的死亡真的是家族制的悲剧?碧芭的选择真的是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
的确,对于拉娜家族来说,父权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象征,70岁的老父亲掌控着家族的一切,当海德的嫂子接连生下女儿,家族延续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海德身上,而当海德的妻子穆塔兹怀孕并检查出是一个儿子,在70岁生日典礼上的父亲说:“海德不再是家族最后一代男丁了……”的确透露出家族延续的强烈渴望,而海德的哥哥萨利姆在穆塔兹选择自杀,将肚子中男孩的生命一起带走,葬礼之后的他对着海德生气:“我们没有亏待她,她怎么杀死了弟弟的儿子?”父亲满怀着希望的话语,萨利姆将穆塔兹的自杀也说成是“杀死”了家族的后代,都是父权的一种表达。但是在穆塔兹的悲剧里,在海德的命运中,父权并非是真正主宰生命走向的决定性因素,萨利姆的妻子努奇一连生下几个女儿,没有完成家族继承的使命,她也并没有被完全的歧视;父亲坐在轮椅上在无法转动时尿湿了裤子,让照顾自己的妇人留下来,并且锁上了门,导致妇人的儿子第二天讨说法,妇人留下来也完全出于自愿……
父权是存在的,但并非是导致悲剧的最主要原因,塞姆·萨迪克的叙事其实是在揭示这种悲剧的社会性,那就是社会的传统规则对人的性别评判是一个具有清晰界限的存在,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要结婚就是男人和女人结婚,在这样的规则下,所有的跨性别、同性关系都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但是在塞姆·萨迪克的故事里,主要的人物却都存在着身份的模糊性。海德没有工作,在家里做做家务,他在家庭中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妻子,甚至当他找到了艳舞歌舞团的一份工作,他介绍自己时也说曾经演过朱丽叶,所以海德的存在更具女性化,他拥有的是男性的身体;很微妙的是,妻子穆塔兹却是一个男性化的角色,她的工作虽然是为新娘化妆,但是她喜欢成为一个工作型的人,当初海德找到她说家里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他所答应的就是让穆塔兹继续在外面工作,但是当海德在婚后找到了工作,将走出家庭这个圈子,将告别家务,穆塔兹无疑和他对调了位置,她必须每天在家里做家务照顾孩子和老人。
导演: 塞姆·萨迪克 |
海德和穆塔兹的身份对调,是丈夫和妻子的对调,也是男性和女性的对调,当海德需要宰杀那只山羊时,他迟迟未能下手,是穆塔兹一刀杀死了山羊。海德拥有男性的身体,无疑穆塔兹拥有的男性的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所以当发生了对调,他们的不适应就是身份模糊的结果。一方面是那个存在的自己,另一方面是社会对他们的要求,这种反差造成的对立让两个人都陷入到未知中,也让他们的夫妻生活便成了更多的不在场。海德在歌舞团跳舞和演出,他和碧芭越走越近,并且萌生了爱意,而穆塔兹在家里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生活的错位,甚至连夫妻生活也徒有虚名,她在夜晚的窗口看着在阳台上自慰的邻居,竟也进入到了高潮之中。
或许对于海德和穆塔兹来说,这种对调产生的反差并非是命运走向悲剧的主要原因,碧芭的出现让三者的关系在微妙而复杂中呈现了更多的模糊性。碧芭是一个完全挑战社会规则的存在,她本来是一个男人,但是她通过手术要做一个女人,而且在先前的几次手术完成之后,在生理上已经基本上变成了女人,和海德、穆塔兹的身份和角色对调不同,芭比是彻底进行了自我否定,又在自我否定中开始了肯定,所以他是一个从男性变为女性、拥有女性身材却保持男性精神的一个人,她身材有曲线,她是歌舞团的主角,这都是“她”的一种属性,但是她敢于反抗,面对不公和非议,她绝不向社会低头,这是“他”的一种表现,在他和她、男性和女性、性感和力量的结合中,碧芭就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综合体,而当海德和碧芭产生感情,给三个人都带来了完全被颠覆的生活。
海德从一开始就知道碧芭是变性人,在努奇生孩子的时候,他第一次遇见碧芭,那时的碧芭刚做完一次变性手术,她的身上留着大片的血渍,就像努奇的孩子出生一样,变性对于碧芭来说也是一次“新生”。后来海德去了歌舞团才知道自己要做碧芭的舞伴,他的感觉是微妙的,他没有排斥碧芭的变性身份,反而对她产生了好感,这看起来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感,之后他们的感情发展很快,在海德无法在男性化的穆塔兹身上找到感觉的时候,他会深夜去找碧芭,他们激吻,他们成为情人。但是碧芭的存在,对海德来说,是男人还是女人?从海德从一开始就没有排斥来看,当然碧芭是作为女性而存在的,和穆塔兹一样,一个是妻子一个是情人,她们都是海德情感的对应物。但是在那次“做爱”中,海德却将自己的背后迎接碧芭,碧芭骂他是基佬,因为这个姿势很明显是把碧芭当成一个男性,他们的关系变成了男男的同性关系,于是碧芭把海德赶出了房间,在海德祈求她原谅而未能如愿中,海德最后留下的是一个门外的影子,而这段感情也走向了终结。
《乐土》电影海报
海德如果把她当成女人,这一种关系是互补的,至少在男女感情中还是清晰的,但是拥有男性身体的海德和拥有男性性格的碧芭,最后变成了同性,这既是对碧芭自我定义的否定,也是对这段感情的颠覆,而这个难题自然对于海德来说,变成了一种无解,而无解也是对海的自身身份的一种模糊认识。这个模糊的身份也给穆塔兹带来了毁灭性的结局,她开始成为女人,她要为家族生儿子,她也被推向了不是自我的境地,那一句“我嫉妒”便是穆塔兹对这种自我身份的怀疑,而在夜晚偷窥自慰的邻居达到高潮,又是回归女性的一种需求,在丈夫海德已经移情的情况下,她更是陷入了绝望。最后她怀孕了,而且是个男孩,要完成家族的传承,她只能选择了自杀,在她拿出藏在抽水马桶里的毒药服下,刚给父亲过完生日的海德竟然一无所知,而且穆塔兹的手上还拿着毒药,海德刷完牙走了出去,卫生间的门又开了一小半,在这个空镜头里,被忽视甚至漠视的穆塔兹终于喝完了毒药,走上了自我毁灭之路。
三个人,都处在自我身份的模糊性中,都失去了社会评价体系所需要的单一性,所以在三个人复杂而微妙的关系里,他们都无力维护自己所谓的乐土,甚至于乐土也没有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社会带着偏见的目光,社会无法容忍这样的模糊性,社会当然也制造了这样的悲剧,个体在这样的社会里就像海德的自我评价:“一切都不属于我,好像是偷来的。”个体所谓的爱情也最终变成那个笑话:一只蚊子和一只鸡相爱了,它们吻了,最后它们都死了,一个死于禽流感,一个死于登革热,“因为死亡是爱情的宿命。”个体变成了社会规则的牺牲品,努奇说:“我们一起杀了穆塔兹,我们都是帮凶……”也许只有没有偏见的海才能接受这一切,才能抵达死亡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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