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9《鲸》：只不过是自我感动
不再依靠轮椅，不再需要支撑器，他用自身的力量让自己重达272公斤的身体站立起来，然后迈出一步两步，朝着正在读纸上句子的女儿走过去，朝着爱的目标走过去，站立、行走，在一阵白光的照耀中，他仿佛看见了他和女儿在沙滩上嬉戏，这是家的温馨感觉，这是爱的重现时光，这是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当达伦·阿伦诺夫斯基以这样的结尾表现查理的重生，那一束光仿佛就是救赎之光，上帝之光，但是不相信上帝救赎的他，看见的却是自己的精神之光。
精神的力量战胜了体重的累赘，战胜了自我的逃避，战胜了和女儿的隔阂，的确是一种救赎，一种对自我的超越。但是这个富有诗意的画面，在一刹那中却显得刻意：一个因为失去爱人而选择“吃死”的人，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完成自我救赎？一个抛弃女儿十多年的父亲，仅仅在童年的读后感中获得力量就能超越自我？精神的升华脱离了肉身的负重，被白光照亮的一定是灵魂，那么，这个从灵魂的深渊中找到自己救赎自己并最终完成和女儿的和解的男人和父亲一定是被自己感动了，他无视别人，他抹除了别人，他的坠落和飞升都是在自我意义上的纵身一跃。
这是一个因爱而坠落以及因爱而救赎的故事，在查理身上，爱完全被分成了独立存在的两部分，但是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却奇怪地将两种爱结合在一起。为什么查理会成为重达272公斤的大胖子？因为他的同性爱人艾伦，因为世俗的目光，因为命运的不公，因为外力的阻扰，最后失去了生命。对于查理来说，那个时候他认为艾伦是自己唯一的爱人，这种挚爱让他在遇见艾伦之后主动离开了家人，包括8岁的女儿艾莉，而当艾伦死后，他一蹶不振，他希望追随艾伦而去，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快速地进入死亡通道：他开始暴饮暴食，炸鸡块、可乐、披萨成为他的主食，他也不在出门，在体重达到了行动不便的272公斤，血压上升到238:134后，他依然行走在这条赴死的道路上，甚至在痛苦中他拒绝叫救护车他拒绝上医院，当然他也不再相信上帝，因为艾伦曾经就是传教士，他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艾伦最深的爱，“如果我只是爱他，他就不需要其他人了。”
| 导演: 达伦·阿伦诺夫斯基 |
查理把艾伦看作是自己唯一的爱人，查理认为艾伦是因为爱他而死去，查理更认为自己“吃死”的计划是对爱的唯一表达。这是查理对爱的预设，但是因为在女儿8岁时就离开了他们，艾莉反而变成了他内心不安的原因，或者说他开始感到自己犯了错，所以他希望把爱还给艾莉，每年把钱打到她账上，几年下来竟然有了10万美元；他第一次打电话让艾莉来到了自己家里，个性独立甚至暴烈的艾莉在他看来依然是聪明的孩子，依然是真诚的孩子，而不是妻子口中的“恶劣的人”，这不是逃避，而是对女儿的宽容，对女儿的赞许，这种宽容和赞许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爱。
对艾伦的爱，对艾莉的爱，一个是爱人，一个是女儿，这两种爱当然是不同的，但是感情的不同却一样是需要自己付出并回应的爱，那么至少在这个关于爱的表达上，查理无疑走进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走出来的悖论中。因为对艾伦无可替代的爱，因为艾伦是一生的挚爱，所以他要追寻艾伦的脚步，用死亡的方式完成爱，“吃死”成为他的一种手段。他是坚决的，他是极端的，他以戕害的方式进行爱的定义。且不说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和科学性问题，直接选择速死的方式反而会减少痛苦，为什么查理不选择呢？因为不选择所以他还要让艾伦的妹妹丽兹照顾他，给他带吃的，给他测血压，还要给他轮椅，甚至在查理看来，这一切都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想将活着的时间拖得长久一些，是为了得到女儿的原谅，是为了建立父女的对话，更是为了“成为她的一部分”，于是两边都要表达爱的努力变成了一种悖谬的存在：如果对艾伦的爱必须用死亡来完成，那么当有一天艾莉也完全对这个父亲产生了真正的爱，是不是意味着在自己死后艾莉也需要用同样的方式践行死亡？退一步说，查理想让自己吃死，是因为艾伦的死让他悲伤，他不想被救赎，所以让死亡变成爱，如果他带着272公斤甚至更重的身体死去，是不是也会给那些爱他的人带来伤痛？艾莉是其中可能的一个，丽兹是不是也是一个？
《鲸》电影海报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查理的行为就是一种自私，看起来自己赴死是制造痛苦的缓慢过程，是一种勇气的表现，却只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是对他人的冷漠。所以在这个逻辑下，当查理逐渐唤醒对艾莉的爱，反而变成了另一种自私。在艾莉8岁的时候，因为自己恋爱而离开了妻子和女儿，让他们的生活由此蒙上了阴影，当时的查理一定没有想到这些，而现在他开始反省自己，开始试着与艾莉建立关系，看起来就是不想让自己成为他们心中恶的存在，这怎么不是一种自私？达伦·阿伦诺夫斯基似乎想从绝望回到希望，从他人救赎回到自我救赎，从而在精神意义上找到自我，但是这一切的预设变得如此脆弱：首先让他真正回身的不是因为反思自己的错误，而是妻子寄给他艾莉八年级写的一段对《白鲸记》的读后感，“当我阅读无聊的章节时，我感到最难过，那只是对鲸鱼的描述，因为我知道作者只是想尝试，为了把我们从他自己的悲伤故事中拯救出来，就一会儿……”艾莉的这段话对他的触动是：为什么少了一条腿还要去捕捉白鲸？这个看起来可悲的故事为什么具有力量？
“这本书让我思考了人生”，或许查理知道了自己也是少了一条腿的人，或许查理也认为自己是那条主宰命运的白鲸，但是仅仅是几句话，仅仅是女儿那时并不成熟的见解，竟能影响成年的自己，这说明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而且从艾莉的这段话开启自我反省之路，并最终让艾莉感觉到他的爱，同样变成了理想主义的俗套描写，一个对父亲怀着恨意的女儿，一个蔑视规则的孩子，一个被学校看成是恶劣的学生——甚至母亲玛丽也认为艾莉是坏的女儿，怎么可能在近十年未见面儿和查理几天的接触中，在被发现了身上的真诚后消除了隔阂？更难以理解的是，艾莉还成为了对迷途的托马斯的救赎者，托马斯学抽烟、偷钱，最终无家可归，于是想从所谓的福音那里找到自己的归路，查理成为他传播福音的试验品，最后竟然在艾莉无意“帮助”下，托马斯坦陈了自己的过错，并最终得到了父母的原谅。
托马斯的救赎像是一个玩笑，艾莉的转身缺少转折，查理的精神之光当然更是自我感动，一个曾经自私的人，一个为爱做出自私决定的人，一个想要自私得拥有女儿之爱的人，就像他庞大的身体，都是爱的病态表现，而在被爱重压变形、扭曲和病态的世界里，以自我感动的方式迎来了精神之光，最后照见的也只是自己，而且，“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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