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0《隐形墨水》:永远不应相信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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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调查也许会让人以为我在这上面花了很多时间——已经一百页了——但并非如此。

巧合之妙在于文本和生活相遇,或者说,生活被写进了文本里: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写到这句话的时候,打开的小说正好在第100页,阅读仿佛也进入到了“我”对诺埃尔·列斐伏尔失踪的调查之中;在之前,他还写到了小说创作完成了三十六页,“今天,我开始写这本书的第六十三页,心里想着互联网完全帮不上我。”而打开的文本也正好在三十六页。一百页和三十六页,是莫迪亚诺小说创作中的页码,也成为当下阅读中的页码——也许是出版社特殊的考虑,让这一巧合发生,但无论如何,莫迪亚诺也一定精确计算了小说本身的长度,使得能够恰如其分地被安排在这些页码里。

如果说创作和出版趋于同一性有着人为的影子,另一种巧合却让人惊叹:小说的题辞引用的是莫里斯·布朗肖的一句话:“想要记住的人,必得将自己付于遗忘,付于彻底遗忘的风险,同时也是付于这记忆变成的美丽偶然。”而在阅读《隐形墨水》之前,刚放下的那本书就是莫里斯·布朗肖的《未来之书》,甚至连阅读的手印还在那本刚合上的书页里,莫里斯·布朗肖就将这两本书连接在了一起。不知道莫迪亚诺引用布朗肖的这句话出自哪本书,但是这句话无疑指向了过去,指向了对过去遗忘的意义,遗忘不是为了记住已然发生的事,不是让过去变得更清晰,而是在遗忘中记住,这样的记住能够让记忆变成“美丽偶然”;而布朗肖的《未来之书》谈及的也是过去,也是遗忘:“未来之书”是什么?它不是纯粹地通向未曾经历的明天,而是从过去而来,从世界的尽头而来,“诗在未来:诗来自未来,尚在未来时,诗不断朝我们走来。”正是这种来自未来却不在未来的状态,所以艺术就是诗中是“此在”还未“成可能”的惊喜,所以作品需要“这唯一的等待”,所以作品要去个人化,“此书,无作者,因为作者消失默无声息才有了书。它需要作者,缺席的作者,身为缺席之地的作者。”

布朗肖认为马拉美所写的就是“未来之书”,他的《骰子一掷》就是未来之书。而莫迪亚诺引用布朗肖的这句话,并创作了这部小说,他让小说将现实纳入其中,而且在遗忘中记住,让记忆变成美丽偶然,莫迪亚诺是不是也在写一本“未来之书”?阅读是巧合,阅读也是互文,莫迪亚诺制造的这个阅读文本在布朗肖的引用中,的确是在不断摆脱作者的控制,它在寻找和调查失踪事件中渐渐让自己变成一个“缺席的作者”,让作品变成“对作品的等待”,在这个过程中,像布朗肖所言,诗不断朝我们走来?真相不断朝我们走来?未来不断朝我们走来?“美丽偶然”不断朝我们走来?

首先,在小说创作之前,是现实,而且就是指向十年前的过去的现实,那时的“我”不过二十出头,在于特的事务所里“试工”,而这样的现实对于我来的意义就是在现实中发现创作的灵感,“我曾以为这份临时的工作会带给我各种素材,好在我将来进行文学创作时给我灵感。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生活学校。”在这所生活学校开学的时候,现实不满了未知的洞口,而这个洞口就是那份关于诺埃尔·列斐伏尔失踪的档案:“档案”一词写在文件夹的中央,是墨色深黑的字,于特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关于这页档案的,里面是关于诺埃尔·列斐伏尔的消息:“她不只是忽然失踪,她的真实身份甚至都还不确定。”

墨色深黑的“档案”,档案里的失踪者,这些洞口带来的是“空白”,但是为了创作小说,“我”又从中引出了另一种空白:翻开“档案”时引入猜想的空白。也就是说,调查失踪案指向的是真相,而引入猜想的空白,则是将这个真相无限推远,取而代之的是猜想甚至是想象,甚至是故意制造悬疑的猜想,它很可能会走向错误。于是,遗忘变成了记住,但不是将记忆变成美丽偶然的记住,而是在创作中完成的记忆重组,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身份变成了“证人”,也正是这个自我赋予的证人身份,等同于小说创作为目的的作者,于是作者非但没有缺席,而成了解开谜团的掌控者,那么,真相还能还原吗?过去还能遗忘吗?未来还会降临吗?

编号:C38·2231113·2029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出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3年08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5.80元
ISBN:9787020181735
页数:134页

沿着“档案”和于特给我的信息,我进入到了关于诺埃尔·列斐伏尔的故事里。第一个信息是诺埃尔居住有关的巴黎15区公会路88号,但是在我去打听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无;第二个信息是于特给我的卡片,上面标注着诺埃尔·列斐伏尔取邮件的凭证,但是依然没有写给她的信。但是为了调查,我整天守候在15区外面的一间咖啡馆,无独有偶,发现了和列斐伏尔有关的一个男人,他自称叫热拉尔·穆拉德,是一个喜剧演员,当知道我在打听列斐伏尔的消息,很谨慎地问我和列斐伏尔之间的关系,因为一页档案并没有提供列斐伏尔更多的信息,于是我在这空白中填入了很多的猜想:我说自己叫让·埃邦,和列斐伏尔认识没几个月,说起曾和想要调查列斐伏尔的乔治·布莱诺斯认识,也是在他的诊所里遇见了列斐伏尔——我对于她的情况并不知道太多,所谓的让·埃邦这个名字、在乔治·布莱诺斯诊所认识列斐伏尔都是我自己加进去的谎言,但是也从热拉尔·穆拉德那里得到了关于列斐伏尔的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加进去,构成了“档案”的新内容:热拉尔·穆拉德提到了列斐伏尔的丈夫罗杰·比阿维沃尔;说起了列斐伏尔工作的兰姿服装店和常去的海员舞厅;说起了他们三个人的交往故事,“是的。晚上,她从兰姿下班后,罗杰和我,我们在这儿和她碰面。罗杰结了婚,我多高兴啊……您知道,对于罗杰,我和诺埃尔之间没有任何竞争关系。”

但是对于列斐伏尔的失踪,以及为什么会失踪,热拉尔·穆拉德也是一无所知。但是我的创作学校已经开学了,我必须将我的猜想、别人的讲述都变成小说的一部分,我也从证人变成了作者,“我不得不继续编,试着用假的信息换回真相。”我把热拉尔·穆拉德提供给我的信息尽量记在心里,“还得有一些乍看风马牛不相及的细节,只等水落石出时。”之后我发现了热拉尔·穆拉德保存着的一本笔记本,我认为这就是列斐伏尔的记事本,在里面发现了她写下的几条记录,包括几个名字,几个地址,一些约会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一首保罗·魏尔伦的诗歌,“天空,在屋顶之上,/蔚蓝,宁静!/一棵树,在屋顶之上,/摇曳着它的棕榈叶。”其中还有一句记在6月28日的话:“如果我早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列斐伏尔只是简单地记下了二十多天的日记,于是剩下的日子也变成了空白,“我们再也无从知晓其他日子里她的安排,她遇见的人和她去过的地方。”

关于列斐伏尔的信息还在增加,我终于从邮局得到了一份写给她的信,信是一个叫乔治的人写的,他就是委托于特调查列斐伏尔的乔治·布莱诺斯,在这封信里,乔治提到了一个名叫桑丘的人、可以去车站接她的保罗·莫里伊安、海员舞厅里的皮埃尔·默里奇,他对列斐伏尔讲的话成为了重点:“我们最后一次在电话里聊过后,我就不太清楚你还想不想再见桑丘并和他一起回罗马。这会是你最好的出路。”所以他希望列斐伏尔能赶快做个决定,那就是和桑丘一起去罗马。乔治的这封信没有交到列斐伏尔的手中,但是对我来说,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于是我再次走上了调查之路。在乔治所在的雨果大街,我找到了那个名叫默里奇的人,更是看到了有热拉尔·穆拉德照片的电影年鉴,而默里奇称,自己曾是乔治的秘书,之后成为合伙人,经营了几家电影院,但是,“布莱诺斯先生去年在洛桑去世了。”而且,办事处从1971年开始也不再负责热拉尔·穆拉德的演出事宜。对于我提出的列斐伏尔,默里奇想起来说,“我应该见过她……十几年前……,诺埃尔……是的……布莱诺斯先生很喜欢她……”但是对于桑丘,他一无所知。

里面有发生过的事,也有未知的事,他们夹杂在一起,像是真相又像是传说,但一定都是过去的事,一定是相对于列斐伏尔失踪这一“当下”而成为过去的事,它在不同的人的回忆里,也在档案、信件和记事本中,但哪些是真相哪些又是传说?而另一个“过去”的维度和我有关,调查列斐伏尔的事是我二十出头时做的事,距离现在已经十年了,列斐伏尔的过去和我的过去,构成了双重的回忆,在这个回忆中,真相是不是越走越远,而我极力将它们拉回来是不是只是为了我的小说创作?似乎有些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被改变了,曾经我是调查者,之后是将各种信息糅合起来的“证人”,后来是为了小说创作的作者,但是当知道列斐伏尔的家乡就是自己曾生活过的萨瓦省阿讷西,于是和列斐伏尔又建立起了某种记忆的关联:“今天,这些字句让我想起上萨瓦省,我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阿讷西,韦里耶-杜-拉克,梅杰夫,阿尔布瓦山……”

似乎,我和列斐伏尔生活在了一起,“这么说来,诺埃尔,阿尔卑斯牧羊女,曾经住在我身后一百多米处的那座房子里,在楼上的一个房间……街上寂静无人,然而我却感到身边的一种在场,空气比平时更轻快了,夜晚和夏季闪着光辉。”这是遗忘之后的“记住”?这是“美丽偶然”所组成的记忆?和十年未见的同乡雅克·B见面,雅克提到了桑丘,桑丘·列斐伏尔,就是列斐伏尔的丈夫,但是热拉尔·穆拉德却说她的丈夫是罗杰·比阿维沃尔,我的疑惑是,列斐伏尔是不是曾经改了名?她为什么要改名?改名和失踪有什么关系?实际上,十年前的调查和十年后的再调查,已经区别了过去和现在,甚至已经模糊了真相和传说,它们都是在未曾遗忘中变成了记忆本身,而我所谓的“感觉”也完全是为了真相所留出的大量空白:因为英语和法语发音的不同,“比阿维沃尔”其实是“贝阿维沃尔”;热拉尔·穆拉德根本不是这个名字,他叫安德烈·韦尔内,雅克提供的报道说他杀死了一名看守而被监禁;桑丘·列斐伏尔的真名是塞尔日··塞尔沃兹-列斐伏尔,他和乔治·布莱诺斯是合伙人,后来他和诺埃尔认识,他总是给别人介绍这是他妻子,后来,桑丘和所谓的列斐伏尔“夫人”再也没有在阿讷西出现过……

是本身就存在的错误?还是错误变成了另一些真相?身为调查者,我变成证人,但是在这些真相面前,我得出的结论是:“永远不应相信证人。”因为他们只会模糊线索,那些失踪的人生就被模糊的线索所遮掩,于是自相矛盾发生了,而这种自相矛盾带来的是对自己的怀疑甚至否定——而我正是从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中看到了自己的迷失,“至于自已,我们会认识自己更久吗?如果我的判断依据是我自己的谎言和疏漏,或不经意的遗忘?”证人不应该被相信,而这一切也是“隐形墨水”具有的隐喻:“书写时不显色的墨水,与特定物质反应后变黑。”不显色就是一种隐藏,它所书写的档案是缺省的,是骗人的,但是只是不显色,它如果遇到特定物质反应后还是会显示出来,那么,什么才是那种特殊的物质?“字迹清晰,像是我的字迹,所有的解释都尽可能详细,谜团都被解开。最终,这可能会让我更了解自己。”

让自己了解自己,需要的是等待,是缺席之后的等待,是等待后的“美丽偶然”,所以这就像是让作者退场的“未来之书”——莫迪亚诺在写完这部关于列斐伏尔失踪调查的过去之书之后,便开始书写没有证人和作者的未来之书,一个是他,一个是她,所谓的名字,所谓的来处,都可以忽略,但是对过去的遗忘以及等待中发现的“美丽偶然”却慢慢走过来。她帮摄影师朋友照看“夜之加斯帕尔”,他走进了“夜之加斯帕尔”发现了一本摄影集,两个人认识了,这是他们的开始,没有过去的开始,有着未来的开始,这种开始她命名为“在罗马的生活”,“节拍器均匀而永恒的滴答声,无用的滴答声,而时间永远停驻。”因为过去都在过去,因为过去都该被遗忘:从法国来到罗马,清除了所有的过去,关于桑丘·列斐伏尔,关于塞尔日,关于布莱诺斯,关于诺埃尔,都变成了一种空白,因为,“罗马是遗忘之城。”

遗忘也是逃离,“单纯是逃离,逃离是当时她的生活方式。首先是逃离她的出生地。然后逃离塞尔日,别名桑丘·列斐伏尔,就在他们相识不久并和他在罗马生活之后。藏身巴黎。塞尔日,也就是桑丘·列斐伏尔,又找到了她,又一次带她一起逃到罗马。她在他去世以后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这就是最终的逃离。无尽的逃离。”所谓失踪也是最终的逃离,而当现在她在这个去除了过去的罗马之城里再次遇见来自法国的他,是不是真的会激起“美丽偶然”?不妨把这个他看做是“我”,一个不再是调查者和证人的我,即使再次问起和列斐伏尔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真正的创作,“是的,您说得对……一部小说……”这一部小说不是被隐形墨水写过的“档案”,不是邮局里的信,不是只记了二十多天的记事本,而是遗忘之后的记住,关于阿讷西,关于萨瓦省,关于空旷和昏暗的大街,关于十一月的雨,“美好的季节即将来临。”还有总是在大巴上遇见的男孩,还有经常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上的他们,“这一时期,她还没有改名字。”

是空白,但是被遗忘后的记忆填了上去,而这记忆里是有许多美丽偶然,偶然的遇见,偶然的认识,偶然是起点,偶然在等待,也是布朗肖所说“此在”还未“成可能”的惊喜,于是,莫迪亚诺用最后一句话写下了真正的“未来之书”:“她刚才在想的就是这些。他呢,他认出她了吗?她不知道。明天,她会先开口,把一切都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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