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0《海的沉默》:我们居然在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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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脱下那一身军服,他最后又穿上了戎装;他曾经打开了心扉,他最后关闭了门窗;他曾经在火炉前取暖,他最后说:“灯不会在欧洲上空亮起……”曾经和最后构成了他的不同态度,也书写了命运的不同选择,当那一句“再见”被说出,当以“再见”回应,再见和再见之间不是消弭矛盾,不是文化的融合,而是无尽而悲戚的“海的沉默”——从冬天到夏天,六个月的时间,最后依然是:“我感到了无尽的寒意。”

根据法国作家韦尔科尔的小说改编,1941年的故事背景无疑凸显的整个时代,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打出的字幕说出了电影的主旨:“该片并非旨在缓和法德民族矛盾,两国关系依然困难重重,纳粹在德国民众支持下所犯下的残暴罪行仍定格在我们的脑海中……”德国纳粹的入侵,法国民众的抵抗,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矛盾主体,当一名德国军官进驻到法国乡村这间屋子的时候,这种体现在两国和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并非可以改变,军车开进来的碾压声,惊扰的马蹄声,士兵抬箱子的声音,声音叙事是这种矛盾的体现,而在这件屋子里,只有时钟有规律走动的声音,和老人、侄女的状态一样,它在外部声音的抵达中,变得寂静而沉默。

但是对于这个名叫沃纳·冯·埃布雷科的德国军官来说,当他来到这间屋子,当他住在这里,似乎是在努力消弭民族之间的隔阂,这个过程体现着微妙的变化。沃纳进来的时候,穿着的是德国军官的制服,他站在那里,老人和侄女坐在火炉旁,他简单介绍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让士兵尽量不要打扰你们,我非常尊敬爱国人士。”然后上楼,或者在楼上,或者出门,的确没有打扰老人和他的侄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沃纳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他几乎做着同样的动作,几乎度保持着愉悦,而老人和侄女也一直做着自己的事,抽烟、烤火、织毛衣以及沉默,就像沃纳并不存在一样。但是一个月后,那场大雪之后,沃纳发生了改变,他脱下了那一身的军装,换了普通人的衣服下楼,然后打开了话题,他说起自己的出生,说起自己的家乡,说起对法国的喜爱,“法国的冬天是一个温和的季节。我们那儿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树木尽是冷衫树,一座座森林挤得紧紧的,树上的积雪沉甸甸的。这里的树木纤细柔弱,上面的雪纯粹是镶的花边。”气候不同之外,民族的性格也不同,“我们那里的情景令人联想到一头公牛,粗壮强健,为了生存它需要它的力量。这儿却是灵魂,洞察入微的诗歌的思想。”他把法国比作是“遥远的公主”,自己童年就非常向往,而这种向往来源于他的父亲——父亲曾经也非常喜爱法国,但是父亲参加战争失败了,他就劝自己的儿子不要去法国,“除非以一个军人的身份。”

沃纳来到了法国,实现了童年的理想,也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以一个军人的身份。但是当他脱下军装,当他敞开心扉,当他开始说话,他把对法国的热爱变成了具体的行动,甚至这种爱就是对这片土地,这个房间的爱,就像法国文学给他的触动一样,“它是生命的全部。”而更为奇怪的时,面对两个人的沉默,他并不抱怨,因为在他看来,爱本身也是一种不求呼应和回报的事。从不打扰他们到脱下军装,再到说起法国的话题,沃纳显然试图慢慢走进他们,在沉默的老人和侄女,心态似乎也慢慢发生了改变,在一次大雪天,侄女牵着狗出门,和对面走来的沃纳擦肩而过,依然没有对话,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打声招呼,就这样匆匆而过,沃纳也没有提及这件事,但是当老人说起这件事,似乎内心在挂念着,这是一种打开心扉的萌动过程,它以沉默开始,也已沉默结束,但沉默本身就是在说话。

依然还是沃纳在说,依然还是老人和侄女在沉默,之后的沃纳更进一步,似乎对侄女有了某种暧昧的感觉,他把身为德国人的自己和法国女人比作“野兽和美女”,当美女的眼光中出现了光,野兽也将变成人,“它有着纯洁的心灵……”之后他又在他们面前弹奏起钢琴,优美的旋律第一次出现在这间密闭而沉默的房间里,而在音乐声中,侄女织毛衣的手似乎微微在颤抖,这是另一种呼应,虽然她依然在织着毛衣,但是她一定在听沃纳说出的话,听沃纳弹奏的曲子——这是一种对话的方式。而到了这个阶段,似乎德国和法国在个体意义上有了对话的可能,有了融合的机会。但是可能和机会却在这里又戛然而止,沃纳去了巴黎,在法国标志性建筑凯旋门前,以一个德国军官的身份站立在那里,而房间里的老人却感觉已经一个星期没见了,内心似乎在问:他怎么还没回来?甚至他还去德国指挥部看到了沃纳,在镜子的对诗中,沉默真的变成了更多关心的对话。但是,对于这个问题,老人又制止了自己,“我关心他,但是我后悔了。”

导演: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编剧: 维尔高 /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主演: 霍华德·沃侬 / 妮科尔·斯黛芬 / 让·马力·罗宾 / Ami Aaröe / Georges Patrix
类型: 剧情 / 爱情 / 战争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 德语 / 英语
上映日期: 1949-04-22
片长: 88 分钟
又名: 沉静如海 / 海之沉默 / The Silence of the Sea

之后的沃纳回来了,他下楼的时候身上穿着的是军装,“过去六个月所说的一切,我必须忘记。”沃纳这样说,他重新穿上军装就是重新变成了军人,而军人意味着上战场,“灯不会在欧洲上空亮起了……”在说出这句感慨之后,他又对着那尊天使雕像说:“上帝啊,请明示我们的责任……”在上帝的沉默中,他最后对老人和侄女说:“再见。”这一次不是无声的回应,侄女也对他说了一句“再见”——这是这个房间里第一次出现女人的声音,这是第一次以“再见”回应“再见”,当然,这也是沉默之后的第一次对话,但是就像侄女白色围巾上的图案,一只向下的手展开,一只向上的手迎接,但是手和手终于没有握在一起,在想握而努力去握最终无法握在一起的隐喻中,沃纳也最终关上了门,走向了战场,而老人在沃纳走后,“我感到无尽的寒意……”

从沃纳出现到沃纳离开,这个德国人更换了不同的身份,他是对法国文化感兴趣的德国人,是把音乐当成生命的作曲家,是希望阳光照到欧洲的理想主义者,在个体意义上,他是看到了美女眼中之光的野兽,是唤醒内心纯洁的野兽——美女与野兽的结合便是一种对话。但是脱下军装的他又重新穿上了军装,刚要展开对话的他们又陷入了对话,梅尔维尔在“海的沉默”中到底要表达什么?一方面,沃纳的种种举动、种种观点、种种努力,都是为了达到对话的目的,即使对话是以另一方的沉默为回应,他也打开了心扉,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这是对封闭世界的一种解构,无论是“美女与野兽”的比喻,还是把法国文化比作“遥远的公主”,在内心来说,他的确是表达了对法国文化的“喜爱”;另一方面,法国的老人和侄女选择沉默,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态度,起初他们把沃纳看做是一个闯入者,对他保持着警惕,之后他们慢慢被触动了,开始关心他,开始倾听他,最后则是某种挽留,最后的“再见”或许真的是一种期望“再见”的表达——沉默只是表象,对话是内心的声音。

《海的沉默》电影海报

但是这场刚刚开始的对话,却又被推向了最终的沉默,沃纳选择走向战场,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再一次回到了最初,德国和法国、入侵和抵抗的矛盾无法避免。这是民族矛盾的个体化呈现?还是个体无法逃离束缚的宿命?电影自始至终以老人为叙述视角,“我”是参与者,是见证者,也是旁观者,但是这个“我”的自述是内心的自我对话,“我试图回忆六个月前发生的一切。”这六个月的经历就是“我”对面的沃纳发生的变化,而“我”对他的评价是:“他就这样离开了,把自己交付给命运,和其他人一样,和整个不幸的民族一样。”在这里,“我”把沃纳的最后选择归结为命运,那么也很明显,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对命运的某种反抗。的确,沃纳身为一个德国军官,身为闯入者,没有展现他凶狠、残暴的一面,他讲述他的童年,他对法国文化的感情,他的音乐生命,这些都是个体化的表征,所以他努力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个体,即使面对民族问题时,他也盛赞法国文化的诗意,他也希望自己能融入其中,对侄女的暧昧,在某种程度上便是这种喜爱的表达。在沃纳对命运的反抗中,“我”的沉默也慢慢纾解,侄女甚至也有了触动。

但是个体的命运却又必须被置入大时代背景之下,而这才是真正悲剧所在,“当时并违反了规定就要被惩罚……”这句话可以看做是一个命令,身为军人唯一的任务就是执行命令,命运被命令所驾驭,所以他必须离开必须重新成为军人,必须把法国当成敌人,也必须成为整个不幸民族的一份子。但是在这里,梅尔维尔并不是简单地将个体和民族割裂开来,并不将命令和命运截然分开,“海的沉默”呈现了更多复杂性:它是想要改变却无法改变的沉默,它是想要选择而无法选择的沉默。沃纳脱下军装,保持着礼貌,敞开了心扉,他要把自己放置在平等的对话者的位置上,即使沉默也不抱怨,但是在内心深处或者在无意识里,他依然是那个入侵者:他说起父亲喜欢法国,但是战败之后他警告沃纳不要去法国,除非是以军人的身份,沃纳果然是穿着军装踏上了法国的领土,这是无法改变的身份;他讨厌德国女人扯下“蚊子的腿”的暴力,认为这是一种权力意识,所以“害怕德国女孩”,但是他又把德国民族的性格归结为“公牛”,粗壮强健是他的特点,而法国却是沉默,“美女和野兽”的比喻也渗透着他的强权理论;去了巴黎之后,他看见了凯旋门,他见到了反法同盟的碑文,征服和被征服依然是不变的主题,而回到指挥部,军官们都说他的思想很危险,不要存有幻想,消灭法国才是唯一的办法,对于这一切,他起先是犹豫,但是后来变成了认同,所以他想要忘记这六个月所说的一切,所以他要重新穿上军装,即使知道这是命运的一部分,他也表达了对之的顺从。

一个在讲,两个在听,一个在不停地讲,两个在没有离开得听,讲和听本身构成的是平等关系,但是在这六个月里,这种平等是不存在的,讲述是完全主动、不求回应地讲述,而听则是我无从选择地听,所以讲和听就是强势和弱势的存在,它根本不可能变成对话,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沃纳也不可能真正改变自己自上而下的入侵者形象,他的命运被置于命令之下,而命令恰是他内心的一部分,打仗的沃纳在命运即命令的现实中,就像跛脚的病态一样,永远无法改变。这一切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我们居然在打仗。”是战争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导致了这一切的变异,导致了“海的沉默”。而梅尔维尔将小说改编为电影,更是把这种“海的沉默”变成了对时代的控诉——片头的字幕是:“纪念被害诗人圣博尔·鲁”,最后打出的字幕是:“1941年,此书的出版得到了爱国者的资助,1942年出版于纳粹占领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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