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0《趁当年》:长于七分钟,或短于七天
从积雪的山顶下来,先是瓦雷里奥说:“你开车吧。”当朱丽娅成为司机,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速度,手握着方向盘却像不再控制方向,狭小的道路上,一辆车几乎是风驰电掣般冲下山,直行、转弯,向左,向右,随时可能冲出路基跌下万丈悬崖;但是朱丽娅却停了下来,“恐怕还是你来开车吧。”朱丽娅说,当瓦莱里奥成为司机,他的世界却有了必然的方向,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路边的积雪和悬崖反而变成了一种风景,瓦莱里奥也伸出了右手,握住了朱丽娅的左手。
右手和左手握在一起,仿佛是一种融合的态度,而这最后互换了位置,仿佛是一个隐喻,当朱丽娅驾驶着汽车,在高速中她是冒险的,而冒险意味着将生命置之度外,这不是一种坚毅,而是某种绝望。汽车在行使,生命随时可能小小的意外而掉落悬崖,似乎朱丽娅渴望这种具有刺激性的随意性举动,而在这种冒险行为里,眼前的一切都变形了,这正如朱丽娅对待生命的方式,当自己身患绝症,当最后只是可怕的结局,同伴麦琪等待她称作飞往米兰,以及去医生那里治疗还有什么意义?朱丽娅只不过是用一种变形的驾驶方式制造了生命中变形的时间。但是当瓦莱里奥开始驾驶车辆,在平稳的形式中,似乎又解构了这种冒险的变形仪式,他把她拉回到正常状态,拉回到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光,拉回到有爱情的世界。
变形的时间和正常的现实,或许也是两个人对于爱情的不同理解。朱丽娅只身一人从美国来到意大利,来到这幢伯爵夫人的别墅,就是希望寻找一种不带入现实的陌生感,就是在陌生的世界里开启另一种时间:她让别墅里的钟摆停止,于是时间就归零了,当时间归零,关于疾病,关于绝症,关于死亡,也便在没有时间走向的陌生之地逃逸了。“也许我不想和任何人亲近,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人,让我不再想起任何人。”她给曾经在机场邂逅的工程师瓦莱里奥打电话,那时只有匆匆见过的一面,一个电话,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谁”的疑问不是为了寻找答案,而是维持陌生的状态。
他来了,来到了这座别墅,来到了朱丽娅的身边,而朱丽娅打这个电话只是为了让他陪自己两天——当两天变成重新开始的时间,变成会走向结束的时间,对于朱丽娅来说,似乎又闯入了现实,她自己问自己的是:“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你?为什么要你来这留住两天?为什么碰巧在意大利?”许多的为什么,正是朱丽娅结束了时间却又开启了时间的矛盾心态,也许是那邂逅的一面让她看见了某种希望,某种抵抗死亡的爱的力量,但是当瓦莱里奥出现在她面前,当进入到另一种现实的时间,在关于爱的故事里,两个人却走向了不同的时间寓言里。
瓦莱里奥是机场的工程师,专门测试汽车防撞设施,当他接到只见过一面的朱丽娅的电话,当他驾驶着跑车来到这幢别墅,当他答应在陌生的世界里陪朱丽娅两天,他实际上就是走在现实的爱情之路上,甚至连爱情也算不上。瓦莱里奥已经结了婚,他出现在朱丽娅面前其实是一种对于爱情的背叛,但是他乐于在这样的世界里寻找另一种爱,他把这两天的邀约也看成是“机场计划”的一部分,他在和朱丽娅的相处中获得某种满足,甚至当他答应再陪朱丽娅给妻子的电话的时候,朱丽娅在汽车反光镜中看见了在电话亭中的瓦莱里奥,那时的他也许也是在说谎。所以瓦莱里奥在并不知道朱丽娅想要终止现实的时间的用意时,这一种爱情显得有些庸俗,而这个庸俗的爱情在那个“七分钟”的游戏里也变成了嫉妒。
导演: 维托里奥·德西卡 |
瓦莱里奥答应和朱丽娅呆两天,第一个夜晚朱丽娅自己上楼休息,瓦莱里奥便在沙发上度过,而在第二天晚上,伯爵夫人邀请了朋友举行派对,在派对上大家玩一个游戏,每个人手中拿着一张随机的牌,男人是红色花色,女人是黑色的花色,只要男人和女人的扑克数字一致,他们就可以拥有在一个房间度过七分钟的机会,扑克牌是随机的,机会是随机的,而这个被制造的七分钟便成为一种脱离日常秩序的“自由时刻”,成为现实生活被暂停的浪漫开始。当朱丽娅的牌和另一个男人的牌数字一样的时候,瓦莱里奥便有些不快了,他甚至离开了游戏,准备开车结束还没有过完的两天。那时朱丽娅跑出来,问他:“你嫉妒了吗?”瓦莱里奥说了一句:“一切就是应该这样结束。”
在瓦莱里奥看来,七分钟就是让自己和朱丽娅分开的时间,就是朱丽娅获得另一种爱情的可能,所以这个七分钟是世俗的七分钟,是变故的七分钟,是计划被解构的七分钟。也正因为此,瓦莱里奥要人为地将两天的约定结束。而当第二天朱丽娅离开别墅再去测试现场找他,瓦莱里奥问她的还是关于七分钟的问题:“你该告诉我七分钟里到底返身了什么?”一直执着于七分钟,瓦莱里奥对于朱丽娅是缺乏了解的,但是朱丽娅为什么会再去找瓦莱里奥?两天的约定已经结束了,即使有着某种意外,朱丽娅那重新开启的时间也不应该在“七分钟”的嫉妒里演变成另一种挽留?在朱丽娅寻找瓦莱里奥并且开始七天在一起的故事时,似乎又走向了现实。朱丽娅对他说,那七分钟什么事也米有发生,因为她拒绝了另一个随机的男人,而瓦莱里奥似乎还不满意,他又问了一句:“如果我不离开,你是不是会和他在一起?”朱丽娅的回答是:“也许吧。”似乎又一次被瓦莱里奥拖进了世俗的答案中。
《趁当年》电影海报
机场邂逅,电话邀约,看起来都是一种随机性的选择,都是在陌生中开始新的时间,但其实对于朱丽娅来说,她或者爱上了他,或者以另一种现实的方式爱着他——在整个过程中,都是朱丽娅的主动,而在瓦莱里奥听到她说“也许”的时候,又说了一句:“一个女人如果走出了第一步,她就可能走向第二步。”瓦莱里奥对于朱丽娅依然充满了一种嫉妒,一种不放心,而这种嫉妒完全是他对于朱丽娅的爱的误解。而朱丽娅却在主动中更进一步:“我现在就走出第三步、第四步。”隔着铁丝网,她甚至大胆地爬了上去,似乎相用自己的方式跨越铁丝网来到和瓦莱里奥不再隔绝的世界。一个纠结于七分钟里上演的可能故事,一个是以爱情的名义选择自己的生活,于是,两天变成了七天,变成了“情人们的老地方”。
他们来到了积雪的度假胜地,他们在那间屋子里开始了七天的爱情故事,他们做爱,他们游戏,他们看在悬崖上攀援的冒险者,他们用摄像机拍摄两个人的时光,他们甚至想象了可能的生活:“我想象着和你住在这里,为你做饭,这里是我们的家。”一种想象,关于未来,甚至关于七天,是不是也会变成一种变形的时间游戏?朱丽娅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他看到了在婴儿车上的一个孩子,她抱起他,对瓦莱里奥说:“这个孩子也像是我们的。”这是对于生命的某种拥抱,而在想象中,它是脆弱的,当想象变得脆弱,现实便开始凌厉起来——在阴暗的角落里,是一个令人可怖的老人,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正想抱着孩子的朱丽娅。苍老的老人是生命走向终结的预示,朱丽娅似乎又被拉回到自己身患绝症这一现实里,她想用所谓的爱情来远离恐惧,她想用孩子来体味生命的美好,但是这一张脸又把她拉向了无法躲避的现实。
而在这逃避现实的七天里,关于生命的脆弱,关于死亡的恐怖,似乎一直在朱丽娅身边演绎着:在别墅里,她遇到了一条狗,别墅里的人说:“只要有一把枪,他就走不远。”那人说完开走了车,而镜头的蒙太奇里,电视中正播放着两车相撞导致火灾的画面,灾难随时可能发生,瓦莱里奥是工程师,他的工作正是为了避免悲剧;在和瓦莱里奥激情相吻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一只正在飞翔的鸟被击中,然后掉落到水里,挣扎之后便死去了,看到了这一幕的朱丽娅便说:“快离开!”在悬崖边上,他们看攀援者正在进行冒险的游戏,瓦莱里奥却摘了地上的野花送给她,朱丽娅看着漂亮的野花,却陷入了哀伤,因为野花的生命就是在被人欣赏中死去——而这七天所谓的爱情,是不是在美好的想象中正走向必然的死亡?
现实处处在刺激着朱丽娅,七天会走向终结,生命也会走向死亡,但是“我爱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化解这种哀伤?麦琪要把朱丽娅接走,是为了去看医生,而朱丽娅却拒绝搭乘飞机,因为她知道,去看医生只是一种形式,在疾病面前药物已经无能为力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治愈的办法。”但是她拒绝离开而另一个理由是这里有爱情,而且她就是希望爱情能够治愈自己。瓦莱里奥一开始不知道她的疾病,当麦琪告诉他真相后,他才意识到朱丽娅想要在七天里寻找生命美好,所以关于别墅的七分钟变成了对于自己的一种讽刺,他开始安慰朱丽娅,开始准备送她去机场——这一切还是证明瓦莱里奥从来就不曾走出几分钟的世俗爱情,他依然想把朱丽娅推向无法正视的现实。“七天,只在一起的七天。”朱丽娅终于在瓦莱里奥上楼为她拿生活用品时,独自开着车来到了山顶冒险者的攀援的地方,来到了那些野花被无情折断当成美好存在的地方。
依然是逃避,无论是两天还是七天,无论是陌生的男人还是爱着的男人,都无法化解逼仄的命运,但是在朱丽娅以决绝的方式甚至逃离了爱本身之后,她才发现根本无法把时间归于零,也许正视比逃避更需要勇气,所以她跑到电话亭给正在寻找她的瓦莱里奥打了电话,“我必须离开,不说再见,谢谢你给我的一切,谢谢!”但是和刚来别墅给瓦莱里奥打去的那个电话不同,那时是让时间归零后的随机选择,是陌生世界里寻找另一种可能,而现在,无论是必须离开,还是感谢七天的陪伴,都开始面对这本就无处可逃的现实。瓦莱里奥赶来了,对于他来说,也不再纠结于七分钟的那个庸俗故事,但他决定让朱丽娅开车,也就意味着他让朱丽娅决定自己的时间,决定自己的方向,决定自己的生命状态,而他既是一个见证者,也是一个亲历者——生命超越爱情,爱情注解生命,当最后自己成为了把控方向和速度的人,一种平缓的行进中,仿佛生命本身,仿佛爱情本身,不是七分钟的嫉妒,不是七天的决绝,而是坦然,而是平静,而是在心里却不说出口的“我爱你”。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