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0《可怕的孩子们》:必须回到幽闭的游戏中
变异发生了:豆瓣的《可怕的孩子们》主页,导演是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编剧则是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和让·科克托,而在相关评论页面,导演则变成了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和让·科克托——编剧变成了导演,导演变成双组合,公开的页面和相对隐藏的页面,主页面和评论页面,页面和页面的不同,似乎凸显了这部电影在变异中的复杂建构。
电影改编自让·科克托的自传体小说《可怕的孩子们》,1929年让·科克托发表了这部小说,本来让·科克托也是电影导演,《诗人之血》便是他经典电影之一。那时的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成立了独立的电影公司,他和法国传统电影完全不同的创作风格引起了让·科克托的注意,于是科克托请梅尔维尔将自己的这本小说改编成电影,并为电影拍摄提供了一千七百万法郎的资金。提供小说改编权、提供资金资助,科克托无疑赏识梅尔维尔的才华,也认为梅尔维尔的风格符合自己小说的意境。电影拍摄完成,似乎取得了成功,最著名的则是之后成为新浪潮主将的特吕弗对这部电影的高度评价:“让·科克托最好的小说成为了梅尔维尔最好的电影……《可怕的孩子们》是电影史上罕见的真正散发出气味的电影,那是孩子病房里的味道。它的情节在喘息声中发展、上升,犹如体温表上让人不安的折线。这首在医院中咏诵的诗永远不会过时,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年轻抑或年老的——还有能力害相思病,它就不会过时。”
最好的小说成为最好的电影,特吕弗的“最高”或者也是一种过誉,而在这个赞誉的背后则是这部电影本身的争议,据说在电影拍摄前挑选男主角时,科克托和梅尔维尔便发生了争执,而在拍摄期间,两人的关系更是日趋紧张,甚至有传言说科克托希望“梅尔维尔在拍摄期间死去”,这样科克托就可以自己指导这部电影了,后来梅尔维尔果真生病了,科克托自己上阵指导了其中在海滩边的一场戏。科克托是小说的作者,是投资人,是挑选主角的意见人,还拍摄了其中一段戏,在某种意义上,导演的确可以是科克托和梅尔维尔的“组合”,但是很明显,这种组合并不是友好地协作关系,或者即使在合作的大主题之下,双方的矛盾也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而当特吕弗高度评价这部电影,最高级的命名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电影本身对新浪潮的影响,但是谁是导演的确成为了这部电影的一个“悬案”。
科克托和梅尔维尔的个人恩怨和对电影风格的不同理解,是一种求同还是存异的疑问,但实际上,对于这部电影来说,也表现出一种怪异的特点,从整个电影叙事来说,的确不像梅尔维尔的格调,尤其是人物身上突然爆发的极端性格,以及故事发展中的跳跃式推进,更符合诗人科克托的气质,而科克托亲自上阵的旁白更是富含哲理的经典句子,它将整部电影变成了更具抽象意义的人性观察。而实际上,电影之外个体的纷争,电影内部风格的怪异,都归结为电影主题中的游戏性,关于爱和死亡的游戏:爱着却又不沿着各自的道路去不爱着,不死的状态却又以死亡的方式上演着——爱是爱与不爱的混合,死是死与不死的杂乱,这便是所谓的“可怕”,这便是怪异和畸形。
导演: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
游戏从一开始就上演了,钟声响起,孩子们从教室里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雪,孩子们便开始疯狂地打雪仗,保罗在人群中寻找达格拉斯,但是站在高处的杰勒德打出的一个雪球打中了保罗,保罗倒地,引起了校长的注意,当校长询问经过,有人说是雪球打中了保罗的胸,但是一颗普通的雪球怎么会将人击倒,原来是雪球里面裹着一块石头,是石头本身砸中了保罗。下雪天放学的孩子们打雪仗扔雪球,这当然是最纯粹的游戏,即使保罗被裹着雪的石头砸中,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但是正式这个游戏开启了“可怕的孩子们”的游戏序幕,游戏又颠覆了游戏本身的属性,在保罗被送回家的时候,科克托的旁白是一句让人觉得可怕的预言:“保罗快死了。”死亡渗入到了游戏中,游戏自然变成了死亡的游戏。
这是第一个游戏,但是从纯粹玩耍的游戏变成死亡的游戏,保罗并没有死去,由此进入到了死亡逐步发展的第二个游戏中,而这个游戏打开的是一个几乎幽闭的空间:保罗被送回家,医生前来诊断,认为保罗的病情十分严重,他建议保罗不要再去学校了,保罗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沮丧,因为从此之后他将呆着那个房间里,他将和患病的母亲以及和照顾母亲的伊丽莎白在一起,无法出门便是一种封闭,但是保罗的担心并不仅仅在于此,因为他无法接受的是“再也无法和达格拉斯在一起了”,在雪仗中寻找达格拉斯,被达格拉斯击中,又担心无法见到达格拉斯,实际上在这里已经体现了保罗和达格拉斯之间的暧昧关系。保罗被终止了和达格拉斯的交往,回到自己的房间,世界对他来说便是一个幽闭的存在。但是,当保罗向外的门被关上,另一扇门也关上了,同学杰勒德因为在校长室里向校长破了胡椒粉,最后他被开除了,杰勒德也在被切断了向外的通道之后来到了保罗的房间里,他同样成为了幽闭世界的一部分。
但是在这个幽闭的世界里,游戏还是显示出它看上去纯粹的一面。伊丽莎白尽管在口中表达了对保罗不去上学的不满,认为自己在照顾母亲的同时还要照顾他,并把他叫作“小傻瓜”,但是她为受伤的保罗脱衣服脱鞋,为他提供食物,实际上就是在照顾他。姐弟的感情并不一般,而他们从小就在玩一个游戏,那就是“吹鼻子”游戏,两个人面对面吹着鼻子,在玩笑中体会快乐。“吹鼻子”游戏是姐弟感情的见证,但是这个游戏似乎又隐含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当伊丽莎白将衣服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子,似乎在宣告这个纯粹的游戏的结束,但是夹鼻子又像是另一个游戏的开始,因为这也是“吹鼻子”游戏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吹鼻子游戏的升级版。游戏被终止,游戏在升级,这便是保罗和伊丽莎白之间暧昧的写照,就像她既骂他是小傻瓜,又极力照顾他一样,也像她在回答保罗“我会死吗”时说“是的,这样我就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又在晚上答应保罗的请求睡在他的身边,在相离相守中两个人玩着属于自己的游戏。
如果这个游戏只属于他们两人,游戏之是游戏,即使他们在房间里总是争吵,即使他们还会人身攻击,即使会上升到暴力——保罗会骂想要出去找工作的伊丽莎白“婊子”,保罗被向不给他吃小龙虾的伊丽莎白泼牛奶,但是他们还是处在单纯的游戏中。但是保罗是受伤的保罗,保罗是无法再上学的保罗,伊丽莎白是充满怨言的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是想要另一种游戏的伊丽莎白,保罗“我会死吗”的疑问和伊丽莎白“是的”的回答让这个游戏慢慢变成了死亡游戏,而死亡游戏的演变是封闭世界被打开,是幽闭的空间被解构。先是母亲的病逝,几乎在毫无征兆中,母亲归西,这一种死亡的发生对于保罗和伊丽莎白来说,都没有什么悲伤,看上去更像是一次解脱;之后是杰勒德的到来,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三个人,而保罗似乎对杰勒德也存在着暧昧之情,而且杰勒德的叔叔十分富有,对于保罗和伊丽莎白来说,甚至是逼仄生活的彻底改变;伊丽莎白在保罗的反对中寻找工作,认识了阿伽瑟,并把阿伽瑟带到了家里,而且还让她住在这里,这是杰勒德之外的另一个进入两人世界的他者,不仅仅是一个陌生的人,在保罗第一次看见阿伽瑟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这是一种传递复杂情感的眼神,而这也为之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按照保罗的说法,阿伽瑟像极了家里的那个雕像,而实际上伊丽莎白敏感地感觉到,阿伽瑟和自己相像,“一个雕塑品”,是自己的复制品,当然也触发了伊丽莎白内心的某种嫉妒。
《可怕的孩子们》电影海报
杰勒德走进了他们的世界,阿伽瑟也和他们住在了一起,两个人原先封闭的空间被打破,游戏也不再是原来的游戏,保罗会骂阿伽瑟住在这里,伊丽莎白则保护她,让她不被保罗伤害,“因为她是一个新人,不能玩我们的游戏。”保罗这样对伊丽莎白说,伊丽莎白便躺在了保罗的身边,“让我们玩吧。”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但是新人出现了,关系变化了,游戏一定不再是以前的游戏——它真正朝着死亡前进。伊丽莎白突然宣布要和迈克尔结婚,是这种死亡游戏的第一步,四个人甚至变成了五个人,狭小的房间变成了拥有18个房间的大宅,单身也变成了结婚,但是伊丽莎白为什么退出那个游戏又急不可待地进入另一个游戏?没有理由,一切变得极端,而这正式伊丽莎白怪异甚至畸形的性格写照,一种死亡发生了,迈克尔在车祸中丧生,伊丽莎白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是悲伤,披上黑色纱巾很平静地说:“我现在成了寡妇。”好像完全变成了炫耀,而更可怕的一句话则是科克托的旁白:“她为了他的死而嫁给他。”
结婚时为了“他的死”,死亡游戏已经揭开了可怕的一面,这种可怕就在于伊丽莎白要把打开的世界重新关闭,让新人逐渐退出,让游戏重新开始,只是在被改变了结构的游戏中,爱只能以死亡的极端形式展现。那封信成为伊丽莎白导演这出畸形、怪异、极端的死亡游戏的最好工具。保罗从第一眼开始就有了对阿迦瑟的爱,而阿迦瑟也喜欢保罗,但是两个人却处在没有表白的暧昧中,保罗还是鼓起勇气给就住在一起的伊丽莎白写了一封信,但是他没有再信封上写上阿迦瑟的名字,收信人变成了保罗自己,自然阿迦瑟收不到信,信最后被伊丽莎白发现了。这个游戏走向另一个方向,不只是名字上的错误,伊丽莎白主动制造了错误:她从阿迦瑟的口中知道她喜欢保罗,但是又怕保罗对自己无意;伊丽莎白又去找了保罗,知道保罗写了信,但是她告诉保罗阿迦瑟爱上了别人,而这个别人就是杰勒德;之后伊丽莎白再去找杰勒德,说他喜欢阿迦瑟,为什么不主动向阿迦瑟表白?甚至伊丽莎白出主意让他们结婚;最后去了阿迦瑟那里,她也告诉阿迦瑟,“你爱着杰勒德,只是还没有意识到……”不断周旋于四个人之间,伊丽莎白的用意很明显,那就是人为断开保罗和阿迦瑟,当她把杰勒德和阿迦瑟撮合在一起的时候,这个游戏也走向了最关键的一步:重新回到两个人的幽闭状态。
但是,既然新人已经进来,既然封闭已被打破,既然游戏已经变味,怎么可能回到从前?但是对于偏执的伊丽莎白来说,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到幽闭的游戏中,当阿迦瑟和保罗终于知道他们相爱之后,伊丽莎白说出了一句可怕话:“你们当着我的面揭穿了真相。”死亡已经逼近,那场雪仗中就受伤的保罗终于再一次看见了雪,看见了玩耍的游戏,也看见了自己的死亡,“他快要死了”也一语成谶,是伊丽莎白暗暗放入的毒药制造了死亡,“不要离开,我们在一起……”伊丽莎白最后喊出的是这个畸形姐弟之爱的疯狂,枪声响起,她用手枪杀死了自己,死去的那一刻,竖起的莲子也一起倒下,像是这个幽闭世界彻底的坍塌。
游戏是打雪仗的游戏,但是雪球里是石头;游戏是吹鼻子的游戏,但是鼻子被夹子夹住了;游戏是新人不断闯入的游戏,“她为了他的死而嫁给他。”最后游戏是真正死亡的游戏,疾病之死、车祸之死、中毒之死和自杀之死,似乎都变成了对死亡的欲求,没有真正的爱,只有毁灭本身,只有欲望本身,只有可怕本身,“死亡的奇特掩盖了它所激起的苦痛……”或者科克托和梅尔维尔之间的矛盾也是这种奇特性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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