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0《别来敲门》：回家的路到底有多远
重新回到《西部幻影》片场的霍华德，再一次骑马远行，他对身边的搭档说：“等换季之后，我会回来。”这是霍华德的第二次离开，与第一次不辞而别的逃离不同，这一次的霍华德确定了回来的日期，当回来成为一种约定，离开必将是一次有目的的行走；终于认了霍华德为父亲的儿子艾尔和女儿丝琪修好了霍华德留下的那辆老爷车，他们和杜琳一起驾驶着“爷爷”时代的汽车踏上了回家之路，也许，身为父亲的霍华德在片场的约定也是对他们的约定，当换季到来，他们将会在那个叫家的地方重聚，将会在有父亲、有儿子和女儿的故事里讲述团聚的生活。
一切似乎是一个大团圆俗套结局，在以老爷车为家族象征标志而重新上路的圆满故事，或者正像拍摄的那部电影一样，这是一个关于回家的“幻影”，一生无羁的霍华德真的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对他怨恨而说出“他不是我爸爸”的艾尔真的能接受一个从天而降的所谓父亲？作为寻找父亲线索的丝琪真的能在他出现之后忽视母亲逝世的所有苦痛？或者说，霍华德的回归是不是真的是一次救赎？旧时的女友、艾尔的母亲杜琳在霍华德“回心转意”时说过一句话：“你是来赎罪的吗？你其实是胆小鬼，想要逃离现实，又想寻找庇护，我永远不会拯救你！”这句话完全解读了霍华德的心态，在某种程度上也定义了霍华德回归的性质，当他只是在逃离现实，不管是寻找母亲的庇护，还是想求得女友和子女的宽恕，都不是一种自我救赎，也无法通过所谓亲情的唤醒被拯救。
作为一个长期在片场演出的演员，霍华德的一生似乎都是在逃离家，他从小就离家出走，错过了父亲的逝世，与母亲十多年都不会打一个电话，他每天的生活就像是在演戏，在电影里他是一个驰骋荒漠的英雄，那一张张海报里的西部牛仔让他活在幻影里，海报之外的生活，他吸毒，他酗酒，他的私生活糜烂，而当他逐渐老去，在片场里风光不再的时候，他才想到逃离这一种幻影，而逃离幻影根本不能让他真正回家——电影第一幕就是一个幻影式的隐喻：在黑屏之上，留下两个洞口，它们宛如人的一双眼睛，而当黑屏消失，这一双眼睛才变成西部荒漠里被风化之后的两个窟窿，霍华德一骑绝尘，“他失踪了。”这是他的第一次逃离，那一双眼睛是可以开启人的内心世界，但是它只是被风化的象征，空空之中还是空空，无法看见内心，当然也无法被人对视。
霍华德就是一个过气的明星，就是不再被关注的风化现实，他的逃离就是想要寻找“别来敲门”的庇护，而实际上“别来敲门”根本不是霍华德醒悟的一个标志，当律师萨特来到霍华德留在片场的拖车，在乱七八糟的拖车内部，就挂着“别来敲门”的牌子，这是生活糜烂的象征，因为“别来敲门”就是面向外部而设立的一句警告，当外面的人被拒入内，霍华德一定在关上门的幽秘世界里享受男欢女爱——在霍华德离开之后，片场的工作人员米奇就发现拖车上有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而在霍华德踏上寻找自己旧时女友和子女的过程中，他还去了夜店和几个女人在床上欢愉，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别来敲门”就是霍华德的一种生活态度，在拒绝向外打开的隐秘中，他从来不曾想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霍华德骑马离开之后，“别来敲门”也绝不会成为他归于宁静的一种象征，他就是在失意中寻找另一种刺激，但是很明显，霍华德在回来之后的确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温情，有坚守，有宽容，它们将霍华德失去的一切都找了回来。他回去的过程是逐渐挣脱幻影的一次努力：在策马驰行的过程中，他在夜晚燃起了篝火，告诉自己“我不能死在这里”；他经过小镇用马匹换取了当地老人的衣服和背心，让自己有更充足的物质抵达家；他租了汽车，坐了火车，搭乘大巴，终于抵达了家乡，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母亲；母亲带着他去给父亲上坟，在一样的墓地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名字……路上的篝火，换来的衣服和背心，回家的各种交通工具，以及和母亲的拥抱，祭奠父亲，都是他离开“西部幻影”重回现实的隐喻，尤其是在母亲那里，霍华德第一次成为被照顾的孩子，母亲给他做好吃的，住在收拾得干净的地下室，在被无微不至照顾的时候，霍华德的确以返回的方式找到了生活的原味。
| 导演: 维姆·文德斯 |
更重要的是，即使霍华德生活糜烂，母亲也毫无偏见，她保存着一本和霍华德有关的影集，她把各种关于霍华德的负面新闻做成了剪报，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也是对他原谅的见证，甚至当霍华德知道家门口开出了一个赌场，她还让霍华德去那里开心一下，而在赌场里由于发生了争执，暴脾气的霍华德被警方带走，第二天被送回来时，母亲反而问他：“你昨晚开心了吗？”丝毫没有指责他。在母亲面前，他永远是一个需要开心需要照顾的孩子，正是这种在母亲那里找到的归宿感，让他有了寻找自己往事的想法。母亲告诉他，他有一对儿女，因为曾经有一个叫杜琳的女人打电话来找他，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这个消息对于霍华德来说，也像是一个幻影般的电影，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女人，而正是因为此，霍华德当初糜烂的生活可见一斑。
母亲让他有归宿感，自己还有儿子和女儿，霍华德萌生了去蒙大拿寻找他们的想法，而他开走的那辆车正是以前父亲经常带着母亲的老爷车，这是一辆有故事的车，也是象征浓浓亲情的物件，霍华德的承袭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希望自己也能成为“父亲”。到达蒙大拿，他见到了还在做服务员的杜琳，也见到了杜琳和自己的儿子艾尔，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艾尔已经成为了酒吧歌手；丝琪的母亲已经逝去，她抱着母亲的骨灰来到这里，为的是寻找自己出生的地方，并将母亲的骨灰撒在这片土地上。四个人就在这个故事的发生之地重遇了，但是四个人面对重新到来的亲情，选择了不同的态度：丝琪一心想要寻找这个缺失的父亲，她曾经在电影海报里寻找父亲，曾经在合影里对比，“我寻找一切我和身世有关的线索，找到它们的相同点。”霍华德只出现在电影海报里，但是丝琪却将海报里的一切都现实化：不管是手指，还是眼睛，她都寻找到了这个父亲和自己之间的相似点；而艾尔却不同，当霍华德去找他时，他威胁他不要跟踪自己，当母亲杜琳告诉他霍华德就是自己的父亲时，艾尔愤怒地说：“我恨不得埋了他。”他不承认自己有父亲，是因为他不能原谅霍华德对他们母子的无情抛弃，当霍华德终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质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在拒不承认有这样一个父亲的情况下，他甚至骂他是混蛋，是疯子，“你从来不是我爸爸。”
《别来敲门》电影海报
丝琪和艾尔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霍华德是他们唯一的父亲，在共同的父亲面前，两个人态度截然不同，而对于杜琳来说，这段感情更是成为一种痛苦，当初怎么爱上霍华德，霍华德又如何离她而去，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抹不去的泪水，而现在当霍华德现身，杜琳也选择了原谅，她主动告诉艾尔霍华德就是父亲，也希望他们能够相认，但是当霍华德表现出他们可以重归于好的时候，杜琳又选择了拒绝，在街头霍华德几乎以哀求的方式让杜琳回到自己身边，“也许我们本来应该结婚的，然后定居在这里。”杜琳愤怒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在她看来，霍华德就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三十年将母子抛弃现在又厚颜无耻地回来相认，这不是自我就是，当然也没人能拯救他。
但是，在杜琳的愤怒之后，她又回过身亲吻了霍华德，亲吻之后又打了他，之后离开。杜琳的态度是复杂的，对于霍华德的情感也是矛盾的，复杂和矛盾才是有着它的逻辑线，但是反观艾尔和丝琪，他们截然不同的态度都显得不真实，丝琪对父亲的疯狂想念，看起来是为母亲找到家，让她能入土为安，在蒙大拿，她终于将母亲的骨灰撒在了这片土地上，但是当她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父亲，曾经的一切伤痛都可以一笔勾销？甚至，丝琪完全被美化为一个救赎者，她在霍华德被艾尔拒绝之后，痛苦地坐在被扔在外面的沙发上，从白天到黑夜，他不曾离去，也许他想求得艾尔的谅解，在这时，丝琪过来安慰他，“我想你是害怕。”霍华德在这个“女儿”面前说出了心声：“也许我错过了许多。”丝琪则建议他留下来，把这里重新当做家。丝琪似乎消除了所有的隔阂，作为一个完美的化身，她甚至在霍华德和艾尔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她对艾尔说，“他也是我的父亲。”她讲述了自己对这个以前从未见面的父亲的情感，而现在当父亲就是面前，她认为不该错过这个机会——在丝琪的启示下，艾尔终于承认了这个父亲，而在丝琪和霍华德拥抱之后，艾尔也接受了那把老爷车的车钥匙，开启了寻根之旅。
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的艾尔，从没有得到过父爱的艾尔，他的抗拒其实才是真实的，但是在丝琪的劝说下，他心中的怨恨轻易被消除了，这当然太过于简单，而对于霍华德来说，拥有了儿子和女儿的他，似乎也开始了重新回家的旅程，但是，回家的路到底有多远？这不是从片场到母亲家乡的那一段路，也不是重新出发回到蒙大拿的那短距离，更不是丝琪几句话的劝慰和宽恕，“别来敲门”需要的是内心的宁静，需要的是自我的反省，需要的是亲情的弥补，而对于身为父亲的霍华德来说，这一切还在慢慢长途中，最后杜琳、丝琪和艾尔开着老爷车，三个人唱着歌：“霍华德在哪里？霍华德是谁？”车行驶而过，最后距离WISDOM还有52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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